意识的回归,伴随着消毒水和活化圣油混合的、清冷的气味。
芬恩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上。这里不再是那个冰冷的铅灰色牢房,而是一间宽敞、洁净的房间。透过巨大的圆形舷窗,可以看到阿克夏城中上层区流光溢彩的夜景。
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静滞衬衣”已经被换掉,穿上了一身舒适的丝质睡袍。床边的桌子上,他那只破败的黄铜鸟正静静地躺在一个天鹅绒的软垫上,一只小巧的、如同甲虫般的机械造物,正用精密的微型机械臂,小心翼翼地为它清理着身上的灰尘和油污。
“醒了?”
艾瑞斯的声音从房间的阴影处传来。她没有穿那件沾满油污的研究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笔挺的黑色修士长袍,银灰色的长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这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疯狂,多了几分……威严。
她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腿交叠,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液体。
芬恩下意识地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艾瑞斯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用下巴指了指床头的桌子:“营养液,加了镇定剂和神经修复触媒。喝了它。”
芬恩拿起杯子,将那温热的、带着淡淡甜味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那种灵魂被抽空的虚弱感,终于缓解了一些。
“我……昏迷了多久?”他沙哑地问。
“三个周期。”艾瑞斯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他床前,“足够我们把你从‘神圣过载’的状态里抢救回来,也足够让某些……我们不希望听到的消息,传遍整个修道院了。”
芬恩的心一沉。
“什么消息?”
“一个从深渊来的野孩子,不仅修复了主时钟的偏差,还和‘永恒摆轮’进行了‘对话’。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真理密会’找到了一个新的、独一无二的‘调谐师’。”艾瑞斯的语气很平淡,但芬恩能听出其中的暗流涌动,“而一些更……敏感的人,比如净化审判庭的首席审判官,则在质问我们,为什么一个‘逻辑之癌’的感染者,能进入到主时钟的核心区域。”
芬恩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不过,那些都是雅各需要去头疼的官僚主义废话。”艾瑞斯话锋一转,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芬恩,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切开,“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芬恩。你在里面,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问,而是带着一丝……近乎平等的探究。
芬恩犹豫了。那幅画面太过宏伟,太过颠覆,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
“我看到……两个……”他艰难地组织着词汇。
“两个什么?”艾瑞斯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
“两个……神。”芬恩终于说了出来。
艾瑞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身后的雅各神父,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是芬恩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激动与恐惧的庄重。
“详细说说。”雅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芬恩闭上眼,将自己在那首“歌”中看到的画面,用最朴素的语言,全部描述了出来。
他描述了那个如星河般璀璨的、代表“秩序”的机械神明,也就是“永恒摆轮”的原型。
他也描述了另一个更加灵动、更加鲜活、周身环绕着无数蓝色光点,如同飞鸟的机械神明。
他描述了它们的告别,描述了“蓝鸟之神”的离去,和“齿轮之神”永恒的、孤独的等待。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艾瑞斯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血色褪尽。而雅各神父,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用一种近乎祷告的语气,低声念出了一个芬恩从未听过的词汇。
“……二元机论。”
“什么?”芬恩不解地问。
“这是‘真理密会’最核心、也是最渎神的假说。”雅各睁开眼,眼神中充满了狂热与敬畏,“我们一直怀疑,正机教会所信奉的、唯一的‘万机之神’,并非全部的真相。我们认为,驱动这个世界的,不是一个引擎,而是两个。”
艾瑞斯接着说道,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飘:“一个是‘逻辑引擎’,代表着绝对的秩序、计算与永恒,也就是教会所崇拜的‘万机之神’,‘永恒摆轮’就是它的化身。而另一个……我们称之为‘生命引擎’,代表着创造、变化、情感与……自由。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个被蓝色飞鸟环绕的存在。”
“教会的教义认为,‘灵性’是世界的BUG,是逻辑之癌。但‘二元机论’认为,‘灵性’根本不是BUG,”雅各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它只是……另一个神明遗留下来的‘回响’!是我们这个世界,本就该拥有的另一半!”
芬恩彻底呆住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正常的“天赋”,竟然牵扯到了神明层级的、足以颠覆整个教会信仰的巨大秘密。
“你的‘律者’,那只黄铜鸟,”艾瑞斯指着床头柜上的造物,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它的核心零件,那个擒纵叉,很可能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造物。它是……另一个神明留下的‘碎片’。所以,它才能与你的‘灵性’共鸣,才能帮你过滤信息,才能作为‘信标’,接收到‘永恒摆轮’核心最深处的情感。”
“芬恩,”雅各走到他面前,第一次,用一种无比郑重的、甚至是带着一丝请求的语气对他说,“你所看到的,是你亲耳听到的‘神之歌’,是你亲眼见证的‘创世神话’。你不再是学徒,也不再是实验品。”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是‘真理密会’的‘第一见证者’。”
艾瑞斯也收起了她所有的锋芒,对着芬恩,生硬但清晰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新的身份。
芬恩坐在床上,看着这两位密会中最顶尖的人物,一时不知所措。
他只是想修好一只会唱歌的鸟而已。
怎么就……成了神话的见证者了?
“好好休息,芬恩。”雅各直起身,“你的新‘工作室’已经准备好了。从明天起,你不再需要去解读那些基础理论了。”
他看了一眼芬恩桌上那本已经被翻到最后一页的《逻辑回路入门》,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你的课程,将会由‘永恒摆轮’亲自为你……‘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