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到大芬村,林潇竹心中就始终惦记着一件事。那个在视频中激励自己的赵小勇,就像一颗遥远却明亮的星,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一打听,他惊喜地得知,赵小勇的工作室离自己所在之处并不远。趁着午休,林潇竹和工友谎称外出买生活用品,怀揣着紧张与期待,前去拜访自己的偶像。
大芬村的街巷在烈日下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路边堆满了待运的画框,颜料桶随意摆放着,行人匆匆而过,手中还握着未完成的画作草图。林潇竹穿梭其中,按照打听来的地址,在一条略显偏僻的后巷找到了那间梵高主题工作室。门口张贴着《中国梵高》的纪录片海报,虽有些褪色,却在阳光下散发着独特的吸引力。海报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起,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林潇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工作室的门。屋内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交谈声、画笔摩擦画布的沙沙声,还有颜料搅拌的嗡嗡声。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人,赵小勇的妻子正坐在门口的小桌子前,熟练地装裱画作,剪刀裁剪画框的声音清脆利落;几个年轻画工围在一张长桌旁,热烈地讨论着色彩调配,颜料盘上五颜六色的颜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角落里,赵小勇的亲戚兄弟一边哼着家乡小调,一边将画好的作品整齐地摞放在一起,动作娴熟而有力。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一侧墙壁上挂满了临摹的梵高作品,《星空》中旋转的星云、《向日葵》里明艳的花朵,笔触与色彩都栩栩如生;另一侧则是一些风格迥异、带有明显个人印记的原创画作,或抽象,或写实,充满了灵动的生命力。这些原创作品大多以工作室为背景,赵小勇的妻子低头装裱的侧影、画工们专注作画的神情、亲戚兄弟忙碌的身影,都被他用充满张力的笔触定格在画布上。
赵小勇正坐在画架前,专注地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原创风景油画做最后的润色。他身形瘦削,头发有些凌乱,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在看到林潇竹进来时,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好奇与温和。他放下画笔,拍了拍身上的颜料,朝林潇竹走来,热情地伸出手:“小伙子,快进来坐!”
“你好,请问是赵小勇老师吗?”林潇竹紧张地开口,声音微微颤抖,目光有些局促地在屋内扫视。
“是我,小伙子,你是?”赵小勇微笑着回应,他的声音带着湖南口音,亲切而有力。
“我叫林潇竹,从东北来的,看了您的纪录片,特别受鼓舞,就想来见见您。”林潇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脸微微泛红。
赵小勇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感染了屋内的其他人,原本热闹的工作室氛围更加活跃。“原来是这样,快坐快坐。”他搬来两把旧椅子,又从角落里翻出半瓶矿泉水,递给林潇竹,“条件简陋,别介意啊。”
林潇竹接过水,小心翼翼地坐下,目光忍不住在工作室里四处打量。“赵老师,您这画得可真好,这些原创画,每一幅都像有灵魂一样。”他由衷地赞叹道,视线停留在一幅描绘工作室日常的画作上,画中赵小勇的妻子专注地装裱画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形成了一道温暖的光晕。
赵小勇苦笑着摆摆手,“过奖了,都是慢慢摸索出来的。你刚到这儿不久吧,感觉大芬村咋样?”他拉过一把椅子,在林潇竹对面坐下,眼神中带着关切。
“太难了,”林潇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每天像机器一样画画,工作环境又差,颜料味熏得人头疼,挣的钱也少得可怜。可我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总想着能在这儿闯出点名堂。”他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矿泉水瓶,瓶身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赵小勇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有些凝重,“我懂你的感受,我刚到大芬村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模一样。我是湖南衡阳人,家里穷,初中就辍学了,在工艺品工厂干过一段时间,后来老乡说大芬村画工挣钱多,我就来了。那时候大芬村订单多,只要肯吃苦,确实能赚到钱。我从 1997年开始临摹梵高的作品,一开始,连握笔都不太会,就跟着师傅一点点学,一幅画反复画,画坏了就重来,一天能在画架前坐十几个小时。”
他起身走到一幅临摹的《向日葵》前,轻轻抚摸着画布,“那时候,一幅画能卖四五百块,对我来说,这钱够吃一个月了。大芬村最辉煌的时候,欧美市场 70%的油画来自中国,其中 80%又来自大芬。到处都是年轻的画工,大家虽然辛苦,但也觉得日子有奔头。晚上一群人聚在一起,吃烧烤、打桌球、喝酒聊天,现在想想,那段日子还挺浪漫、自由、快乐的。”说到这儿,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
林潇竹听得入神,想象着当年大芬村的热闹景象,心中涌起一股向往。“后来呢,赵老师,怎么又开始画原创了?”他追问道,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赵小勇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回到座位上,缓缓说道:“2008年,次贷危机和欧债危机一来,订单骤减,一下少了一半。画廊易主,画工出走,大芬村变得冷冷清清。我也没订单了,被迫停下来思考出路。2011年,有个纪录片团队找到我,说要拍大芬村画工的故事。2014年,一个客户邀请我去荷兰看真正的梵高作品,纪录片团队鼓励我去,我就去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在梵高博物馆,我看到了自己临摹过无数次的《向日葵》真迹,当时,我就愣住了,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不一样’。从博物馆出来,我蹲在门口的广场上,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像个机器,只会复制,没有自己的东西。”
林潇竹静静地听着,心中被深深触动。他能想象到赵小勇当时的失落与迷茫,就像自己在面对一幅怎么也画不好的画时,那种挫败感几乎能将人淹没。
“回来之后,我就决定画原创。”赵小勇继续说道,“一开始,太难了,根本没人买我的原创画,大家还是来找我买临摹的梵高作品。可我不想放弃,就这么一点点坚持着。我尝试用梵高的笔触,画我身边的人和事,画我的妻子、兄弟,画我们的工作室。你看那些画,”他指了指墙上的原创作品,“每一幅都有故事。刚开始,大家都不理解,说我放着好好的临摹不画,非要折腾。但我相信,只要坚持,总会有人看到我的作品里的情感。慢慢地,有人开始关注我的原创,也有人愿意买了。现在,工作室里一半是临摹作品,一半是原创,我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他看着林潇竹,目光中充满鼓励,“小伙子,在大芬村,梦想和现实总是在拉扯。但只要你不放弃,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束光。画画不只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表达自己。别害怕犯错,别害怕失败,大胆去画,画出你自己的东西。就像我画我的家人和工作室,每一笔都带着感情,这样的画才有生命力。”
林潇竹用力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赵老师,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努力的,不会放弃。”
这时,工作室的门又被推开,几个游客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梵高临摹作品,兴奋地讨论起来,询问价格,想要购买。赵小勇无奈地笑了笑,对林潇竹说:“你看,这就是现实,大家还是更喜欢梵高。但没关系,我还是会继续画原创。你回去之后,也别着急,慢慢来,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我这儿虽然乱了点,但大家都像一家人,你要是有空,也常来热闹热闹。”
林潇竹起身,感激地和赵小勇握手告别。走出工作室,阳光依旧炽热,可林潇竹却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赵小勇的故事就像一颗梦想的星火,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团被生活暂时压抑的火焰。他快步往回走,准备以全新的姿态,投入到下午的绘画工作中,在这看似艰难的大芬村,踏出属于自己逐梦的坚实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