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逐梦苦旅

清晨五点半,三轮车的铁铃铛声像尖锐的钢针,刺破大芬村潮湿黏腻的夜色。林潇竹蜷缩在油画布堆成的“床铺”上,被这声响惊得猛然睁眼。身旁老周的呼噜声戛然而止,翻了个身继续沉睡,帆布床垫下的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林潇竹揉着酸痛的肩膀坐起来,后颈黏糊糊的——那是汗水混着颜料粉末,在皮肤上结成了一层硬壳。

工作室的铁皮门被人用力推开,晨光裹挟着热浪涌进来。老李夹着订单簿走进来,橡胶拖鞋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都麻溜儿的!今儿有批欧洲订单,甲方要的是莫奈的睡莲系列,每人至少三张,颜色必须调准,谁画砸了扣双倍工钱!”他的目光扫过林潇竹,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新来的小子,你先跟着老周学打底色,别拖大家后腿。”

早餐是周大海从巷口推车摊捎来的肠粉。塑料盒里的肠粉惨白如纸,零星的肉末裹在软塌塌的米粉里,浇上的酱油稀得能照见人影。林潇竹蹲在墙角,刚咬了一口,浓重的松节油味便顺着鼻腔涌上来,胃里一阵翻涌。旁边的老王见状,把自己碗里的半根油条掰了一半递过来:“小伙子,就着油条吃能压味儿。这地方,没点油水可扛不住。”

老王约莫五十岁上下,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沟壑,皮肤黝黑粗糙,泛着常年日晒留下的古铜色。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画架前的林潇竹盯着空白画布,握着画笔的手微微发抖。“自己十多年的绘画难到是白学了?”林潇竹根本无法适应这种流水线作业。老周叼着烟凑过来,烟灰落在画布边缘,“瞅着,先拿群青加白调天空,记住,要调出清晨薄雾的感觉。”他手腕灵活翻转,颜料在画布上晕染开,“别太实,虚一点,像这样——”话音未落,老李的吼声从身后传来:“老周!教新人别耽误自己干活!”

正午十二点,铁皮屋顶被晒得发烫,室内温度逼近四十度。林潇竹所在的画室里,空气仿佛都被颜料和人体油画特有的气息填满。他的衬衫早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块冰冷的铁板。右手臂机械地来回挥动,给远处的山峦刷底色,目光却忍不住瞥向隔壁画架——那里堆叠着几幅未完成的西方人体油画,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女性丰满白皙的身躯,圆润的肩背在光影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颜料管被挤得发出刺耳的尖叫,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隔壁画架的阿强突然笑出声,一边往画布上涂抹肉色颜料,一边调侃:“小林子,你这山画得跟盐碱地似的,得加点赭石提提神!等你把风景练熟了,也来试试画这种‘大白胖美人’,保准比这山有意思多了!”说着,他故意用画笔在画布上比划着丰腴的线条,惹得几个画工跟着哄笑。

阿强二十七八岁,身形精瘦,头发乱糟糟地竖在头顶,像是许久没打理过。他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时眯成两条缝,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牙齿。他说话带着广西特有的腔调,语调抑扬顿挫,“你们说,这些洋画家咋就好这口?画里的女人白得跟雪似的,肉乎乎的,抱起来指定得费劲儿!”

“那是你不懂!”老王放下画笔,伸手比划着,“这叫古典美!人家讲究的是‘丰乳肥臀’,说这象征着生命和富足。不过要说画这白皮肤,那可费老劲儿了,得用钛白一点点叠,稍不留神就画成面粉人了!”他压低声音,讲起之前临摹时,把裸体女性的皮肤画得惨白,被甲方要求返工三次的糗事,粗俗的细节让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连一直严肃的老李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午休时,众人挤在堆满画框的狭小空间里。老王从褪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苹果,切成小块分给大家:“吃点水果润润嗓子,这鬼天气,嗓子都快冒烟了。”林潇竹接过指甲盖大小的苹果块,咬下去的瞬间,酸涩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清甜。

“小林子,你是东北哪儿的?”阿强啃着苹果核,含糊不清地问。

林潇竹抹了把脸上的汗,“鹤城的,家里种地,收成不好,就想着出来闯闯。”

老王闻言笑了笑,“咱们这儿啊,都是苦命人。我老家在四川大巴山里头,地没几分,石头倒比土多。”他掰着手指算,“一家五口人,就靠着两亩薄田,娃娃要上学,老人要看病,实在活不下去,就跟着同村人来了这儿。以前在老家,哪见过这么多光溜溜、白花花的洋女人画,刚来这儿,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老周吐了口烟圈,声音沙哑,“我黑龙江的,当过伐木工,后来林场不行了,就跑到这画油画。一开始连握笔都不会,天天被老板骂,慢慢也就熬出来了。要说画人体,梵高那种风格太狂野,咱们画古典美人,光调那皮肤的白颜色,就得研究好几种配方,欧洲人就爱这细腻劲儿。”

阿强把苹果核扔到墙角,“我家在广西大山里,人均地还没半亩。村里年轻人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就来大芬村学画画。刚开始画的时候,连颜料都买不起,只能捡别人剩下的用。现在画多了,看这些白胖白胖的裸体画,就跟看村口的石磨似的,没啥特别的,就是个活儿。”他指了指自己磨破的袖口,“现在虽然也没挣到啥大钱,但好歹能填饱肚子。”

林潇竹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都有着相似的困境,也都怀揣着对生活的希望。而在这闷热狭小的画室里,荤段子和对人体画的调侃,成了他们在枯燥繁重工作中难得的消遣。

下午的工作愈发难熬。林潇竹的右肩又酸又胀,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想直起腰活动一下,老李立刻出现在身后:“磨蹭什么?看看人家老周,半天都快完成两幅了!”老周头也不抬,声音从画架后传来:“别急,慢慢找感觉,画画急不得。”说着,他抽空画了个简单的光影示意图,悄悄推到林潇竹面前。

夜幕降临时,大芬村的街道亮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画廊里依旧亮如白昼,白炽灯嗡嗡作响,不时有飞蛾撞在灯罩上。林潇竹完成当天的任务时,手腕已经肿得像馒头,连握筷子的力气都没有。晚餐的热汤面飘着零星的油花,面条软得没了嚼劲,他却觉得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周三的订单难度陡增,甲方要求模仿梵高的笔触,厚重的油彩堆积让林潇竹屡屡失误。他画坏的第三张画布被老李扔在地上,“就这水平?吃白饭的吧!”林潇竹蹲在地上捡拾画布,眼眶发红。阿强踢来一盒颜料:“用这个,我调的颜色准,照着我的笔触来。”老周默默把自己画好的半成品推过来:“照着临摹,注意笔触感。”

“梵高那风格,画风景还行,画起这种白胖美人可就不对味了!”阿强一边调色,一边嘟囔,“人家讲究的是细腻,上次有个订单,甲方盯着模特的腰臀比改了八回,非得画出那种‘珠圆玉润’的感觉,我这手腕子都快废了!”

深夜,林潇竹躺在油画布上,蚊虫在耳边嗡嗡盘旋。隔壁传来老王的叹息:“这月又要喝西北风了,订单越来越少。”阿强接话道:“怕啥,咱们有手艺,总能活下去。小林子,好好学,以后咱一起开工作室!专画大白胖美人,保准欧洲人抢着要!”黑暗中,林潇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更加坚定。

周五,林潇竹发起低烧,浑身发冷却又不停冒汗。他强撑着身体站在画架前,眼前的画布开始扭曲变形。老周发现他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行,得去诊所看看。”林潇竹摇头:“没事,能坚持。”老周沉默片刻,把自己的风扇挪到他面前,又往他手里塞了瓶藿香正气水:“喝了,多少能顶一顶。”

这一周,林潇竹像是在炼狱里走了一遭。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凹陷的脸颊、布满裂口的手指,还有那件洗得发白、永远带着颜料污渍的 T恤,忽然想起离家时母亲的话:“在外头别怕吃苦,熬过去就好了。”他走到窗边,望着大芬村灯火通明的街道——这里有艰辛、有嘲笑,但更有同伴们的温暖与鼓励。林潇竹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迈出了逐梦的第一步,哪怕前路荆棘丛生,他也不会轻易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