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芬村的夏夜如同被倒扣的蒸笼,铁皮屋顶在烈日炙烤后持续散发热量,将画室变成密不透风的桑拿房。吊扇叶片裹着陈年的颜料碎屑,吱呀转动时扬起细小粉尘,与刺鼻的松节油气味绞缠在一起。林潇竹握着画笔的手掌沁出薄汗,指腹在木柄上打滑,机械重复的动作在画布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底色痕迹,宛如他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
蜷缩在油画布拼凑的床铺上,潮湿的霉味混着颜料气息钻入鼻腔,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水渍,像极了老家玉米地里被暴雨砸出的涟漪。赵小勇的每句话都化作滚烫的铁水,浇铸在他即将冷却的梦想之上。“画画不只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表达自己”,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不断回响,可现实却如冰冷的镣铐。这种理想与现实的撕扯,让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初到大芬村时,背着画具站在村口,望着鳞次栉比的画廊,眼中满是憧憬与豪情,仿佛这里就是实现艺术梦想的圣地。可如今,每天在流水线中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工序,曾经灵动的画笔变得沉重无比,他就像一台没有感情的绘画机器。强烈的挫败感如毒蛇般缠绕着他,啃噬着他的自信,但内心深处总有个倔强的声音在呐喊:“不能就这样放弃!”
于是,每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当工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林潇竹便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新翻开大学的专业课本。那些曾经被他视为枯燥教条的色彩理论,此刻成了穿透黑暗的星光。他在心里反复推演互补色的碰撞效果,将大芬村流水线画作中千篇一律的绿色山丘,想象成梵高笔下旋转的星云;把呆板的蓝色河流,幻化为莫奈画布上流动的光影。他甚至偷偷用木炭在墙面绘制简易色轮,标注着每一种颜料在不同比例调和下的变化,斑驳的墙面渐渐成了他的秘密学习基地。
白天只要稍有空闲,林潇竹就像饥饿的野狼扑向猎物般,扑向工作室角落那堆蒙着灰尘的美术书籍。他毫不在意地面的污渍,直接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画册。梵高《向日葵》中飞溅的笔触,让他仿佛看到那个疯狂的艺术家在烈日下嘶吼着创作,颜料管被粗暴地挤压,浓烈的色彩在画布上肆意流淌;莫奈的《睡莲》系列则带他坠入朦胧的梦境,他对着画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试图用目光穿透纸面,探寻那层薄纱般的色彩奥秘;伦勃朗的人物画更像一本神秘的法典,他用铅笔在空白处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光影的魔法,反复对比不同画作中明暗交界线的处理方式,笔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却也越来越深刻。
他的这种近乎偏执的投入,很快成了画室里的“奇观”。阿强调着颜料,故意扯着嗓子喊:“小林子!你再这么盯着画册,眼珠子都要掉进去咯!”说罢,往他脚边扔了团废纸球。老王则吧嗒着烟,烟雾缭绕中摇头叹息:“当年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愣头青,可这大芬村的水,能把石头都磨成粉,就怕你这股劲……”林潇竹只是笑笑,继续埋头研究画册。他清楚,在这个以临摹速度和数量论英雄的地方,自己的行为无异于“异类”,但梦想的火焰一旦被点燃,又怎能轻易熄灭?
“这哪是画画,分明是把自己扔进熔炉里重造。”林潇竹常常对着镜子里满脸颜料、眼神却愈发坚定的自己苦笑。在大芬村的流水线规则里,速度就是金钱,质量服从于效率。而他却偏要逆道而行,在规定的底色工序中偷偷加入微妙的冷暖变化,给轮廓线条赋予轻重缓急的韵律。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既要逃过监工的眼睛,又要突破自己的极限。有次为了调整一处过渡色,他在工位上连续站了六个小时,双腿发麻、腰背僵直,最终换来老李的怒吼:“不想干就滚!别浪费颜料!”可当他看到成品中那抹灵动的色彩时,所有委屈都化作了嘴角的微笑。
时光在颜料与汗水的交织中悄然流逝。半个月后,林潇竹负责的工序开始有了变化。原本呆板的底色变得富有层次,就像清晨薄雾笼罩的山峦,朦胧中透着生机;线条也不再生硬,仿佛是被风吹拂的柳枝,柔软又坚韧。老李路过他的工位时,虽然嘴里还嘟囔着“马马虎虎”,但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探究。
一个月过去,他不仅能保质保量完成临摹任务,还利用碎片时间创作了一系列速写。这些作品以画室生活为蓝本,工友们劳作的身影、颜料管扭曲的形态、窗外忽明忽暗的霓虹,都在他的笔下焕发出独特的生命力。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画室染成血色,其他工友陆续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潇竹收拾画具时,听到老李的喊声:“小林,来我办公室。”他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即将奔赴一场未知的战场。
办公室的门推开,一股混合着烟味、油墨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老李坐在堆满订单合同和颜料样品的办公桌后,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像座小小的灰色山丘。一盏老旧的台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皱纹显得更深了,眼神像鹰隼般锐利。老李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良久才开口:“小林啊,来这儿也有段时间了。”他吐了个烟圈,烟雾缓缓上升,在天花板上散开,“最近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临摹的活儿干得比之前好多了,也算是入了门。”
林潇竹喉咙发紧,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他想开口回应,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只能机械地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大芬村现在的行情你也知道,订单少,竞争激烈。”老李顿了顿,烟灰掉在桌面上,“不过,你小子还算有潜力。这样吧,基本工资给你提到 3500块,这在咱们这儿已经不算低了。”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林潇竹心头。3500元,除去房租所剩无几,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城市,连维持基本生活都捉襟见肘。他想起老家母亲省吃俭用供他学画的场景,想起自己临行前许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却如此讽刺。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弹了弹烟灰:“别急,还有提成。临摹订单按件算,你负责的工序,一幅画给你提 3块钱。要是遇到急单、大单,提成能涨到 5块。”
林潇竹迅速在心里盘算,手指无意识地在裤腿上敲击。按照近期订单量,加上提成每月能有 5000 - 5500元收入。这个数字让他原本沉到谷底的心稍稍回暖,至少看到了一丝生活改善的希望,仿佛在黑暗中行走许久,终于看到了远处微弱的灯光。
“另外,”老李突然掐灭烟头,金属烟灰缸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你不是喜欢搞原创吗?要是你的原创作品能在画廊卖出去,利润咱们三七分,你拿七,我拿三。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卖不出去,可别耽误了临摹的活儿。”
走出办公室,林潇竹望着天空,浓稠的夜色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这个新的薪资待遇,是对他努力的肯定,更是新的起点。他知道,前方的路布满荆棘,原创作品的销售之路更是充满未知,自己每一步都要走的坚定,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要勇敢的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