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瑞霁
  • 柴瑞霁
  • 4747字
  • 2021-05-28 18:08:49

学术思想

学术思想是一个医家对医学的根本性认识,是对医学的整体把握,也可以说是他系统性的医学观,是渗透和体现在他的医学实践和医学研究全过程中的一种理念,是临证中依循的指导思想和原则,也是一个医家成熟的标志。我的学术思想除了来源于“家学”的传承外,更多地来源于自己的医疗实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德术一体

医乃仁术,是历代医家的共识。我从父亲的身上看到,医德和医术是有机统一在一起,不可分离,相得益彰的。医德修养的纯粹与否,直接关系到医术的高下优劣。我常常告诫徒弟和学生:如果没有高尚的医德修养作为前提基础,没有一种敬重生命、呵护人格的胸襟情怀,你在临床上的思路就打不开,老师给你的经验或点拨,你也接不住,因为你被名缰利锁所羁绊,难以承载济世活人这样一种大气而神圣的职业。可以说,一个人的医德修养直接影响着他医术水平的高度。正如近代著名医家张锡纯所说:“人生有大愿力,而后有大建树。”“故学医者,为身家温饱计则愿力小;为济世活人计则愿力大。”说到底,医德其实是一种道德的心理稳态,如果没有这种心理的稳态,心灵就不会纯净,思维就不会伶俐,医术就不可能精湛,思辨的利斧就难以劈开临床上盘根错节的疑难顽症。心不旁骛,才能业专术精。

几十年来,我始终恪守家风,将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作为座右铭,无论是做一个普通大夫,还是在领导岗位,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立身之本,以专心于临床要求自己,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尽职尽责地为患者服务,不论贵贱贫富,一视同仁。为了满足患者的需求,耽误吃饭,带病出诊,推迟下班,已经习以为常。我的门诊量超出规定人数的好几倍,一日门诊量常达一百余人之多。我深深体会到,我们的许多经验都是从患者身上获得的,患者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我们要怀着感恩的心,在医术上精益求精,来回报患者的信赖。我的患者群呈现以下几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平民化,老百姓多,农民多,穷苦人多,本院职工或同行多,这主要是因为我的处方方小药精,价廉有效;二是家族性或同地域性,一个家庭中有一个人的病看好后,家庭成员甚至邻里亲戚就都来求治,这些人取得疗效后,又会辐射到更广远的区域,有的从北京、上海、广州甚至国外专程赶回运城来请我诊治;三是持久性,大部分患者都是在久治不效的情况下请我诊治的,取得疗效后,便信赖有加,视我为其生命的“保护神”,有许多患者几十年来只要遇有疾患,都是首先请我诊治,一些慢性疑难病症患者更是如此。患者群体的这些特点,其实是有医德和医术作为支撑的。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济世活人的中医学尤其是这样,绝不能允许保守自密,仅在家族中传承。因为这些宝贵经验的获得,本身就是吸收了无数前贤和同行的智慧,所以它不是柴家一家之私学,而是国学,是民族的,是人类的,甚至是世界的。我们有责任将它不断传承下去,发扬光大,为百姓的健康造福。我的第一个徒弟就收外姓人为徒,对于所带的研究生我也倾心传教,毫无保留。

2.崇尚经典

中医经典是古代医家在长期反复的临床实践中,不断地积累总结而形成的治病心法和临证精华,是指导临床的圭臬,言简意赅,理奥趣深,启悟后人。大凡在中医史上有独到成就的医家,莫不从经典中汲取智慧,而成一家之言,立一家之说。

在学术上,我受父亲柴浩然先生的影响甚深,崇尚中医经典著作的学习,把对经典医著的掌握和运用视作一个中医最基本的“看家本领”。经典医著的学习是一个中医终生不辍的“基本功”,首先要做到熟诵如流,理解记忆。《汤头歌诀》《药性赋》《医学三字经》《针灸歌赋等》“四小经典”当然不在话下,《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等“四大经典”的条文,更要烂熟于心,反刍消化,时时温习。为医者若不从经典入手,则学无根底,理不明则识不清,临证游移,漫无定见,临床施治,绝难取效。受家父的督导,我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经典基础,养成了纯正的中医思维,在以后的长期临床实践和学术研究中,面对纷纭繁杂的各家学说,总能扬长避短,取舍得当,避免盲从,陷于一偏。

对中医经典的学习固然极其重要,但关键在于不能死搬书本,将经典条文当成僵化的教条,胶柱鼓瑟,守株待兔,刻舟求剑,移的就矢,而是要在理解经典条文内在精神实质的基础上,在临床上根据具体病证灵活运用,得其心法而活用其方。现在“经方热”所倡导的“方证对应”,不失为学习经方的便捷法门,是柯琴和日本汉方医诸家所倡导的一种临床运用经方的方法,有着很深的学术渊源和背景,对初学者非常有用。但容易导致“于谱对弈”的弊端,只看到疾病的阶段,而忽略整个疾病的过程,只讲战术,不讲战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造成临床思维的固化或僵化。疾病是复杂多变的,“方证对应”须在六经辨证的框架下,立足经方,据证化裁,方能与实际病机丝丝入扣,若合符契,取得预期疗效,真正发挥出经方的生命力。

徐灵胎说:“经方之治病,视其人学问之高下,以为效验。”(《医学源流论》)中医经典中,单就《伤寒论》而言,千百年来注家就多达数百家之众,形成了经络学说、脏腑学说、气化学说,还有六部说、地面说、阶段说,以及现代的病理层次说、三部六病说、系统论说等,百家争鸣,各擅其长,但也常使初学者目迷五色,无所适从。我认为,在初步理解《伤寒论》条文意义的基础上,要特别注重“白文”的诵读和理解,自己动手对《伤寒论》下一番类证、类法、类方、类药的功夫,会受益终生,从根本上把握《伤寒论》的真正含义,然后随着临床阅历的增加,选择一二有代表性的注家学习,验之于临床,养成自家见识,再去博采众家之说,就会心有所得,悟透大经大法的内涵,不会为众说所迷。

3.临床为根

朱熹诗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临床实践可以说是一切医学理论的源头活水,从最古老的中医经典创立,到后来中医史上的各家学说兴起,再到现代中医临床研究的新说和成果的出现,以及一个医家独到经验的获得,无不是来源于长期艰辛的临床实践。

临床实践才是获得真知的唯一途径,即使是从先辈名家中获得的辨证思路或用药技巧,也必须经过临床实践,才能真正掌握,化为自家血肉。临床实践是中医学赖以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生命之根。基于这种清醒的认识,我在学术上,对于中医学上争讼不已、悬而未决的问题,从来不发空论,不人云亦云,不随声附和,而是独立思考,验之临床,脚踏实地,做出自己的评判。如当年发表的“论大柴胡汤无大黄”,“《金匮要略》大柴胡汤亦无大黄”,“百合病命名之我见”,“狐惑病命名及成因之我见”,“阳明病成因刍议”,“肝主疏泄纵横谈”,“四物汤补血之我见”,“试论逆流挽舟法”,“越鞠丸君药小议”,“桂枝汤解肌之我见”,“太阳中风营弱卫强病机探讨”,“阴阳易证治管窥”等一系列学术论文,均是在治学临床中,遇有困惑,有感而发,以解决临床实际问题为旨归,廓清了一些被人忽视、莫衷一是的理论问题。

中医的精华在于临床。因为许多难以言传的东西,许多原汁原味的“活”的心法,许多临证过程中的灵感,在写成经验总结后,就往往丢失了。中医论著包括经典,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到达中医真实彼岸的一个媒介或向导,并非真实的中医,古人讲的“到岸舍筏,见月忽指”就是这个意思。即老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仅仅注重书本的研读,而忽视临床上的体会、磨炼,就像一出戏只看书面的剧本,而没有观赏现场的舞台演出,所得所感差距就太大了。只有把读书和临证有机地结合起来,才有可能得到中医的精髓和活的灵魂。这也许正是院校教育无法取代师承教育的主要因素之一。

临证上的日积月累、不断修炼,是每个中医的基本功,只有这样才能具备中医的临证功夫和道行,就像打太极或练书法一样,如果只是每日沉迷于看拳谱或读法帖,而不去实际操练或临池,是很难达到技艺高境的。中医理论博大精深,但九九归一最后必须落实到临床上,体现为一种技能,而这种技能的获得,除了在临床上摸爬滚打、不断历练外,没有其他捷径可走。这也正是现代有一些学者教授,读书盈箧、口辩滔滔,但一到临床却一筹莫展,看不了病,其症结就在于脱离了临床实际,成了一种只善于高头讲章的“空头”中医。

临床实践必须贯穿于一个中医的终生,追求不已,探索不穷,艺无止境,有了量的积累,才会出现质的飞跃。这是中医之根,是每一个中医必须具备的“硬功夫”,来不得半点马虎。

4.融通百家

我在学术上主张各学派之间的“打通”或“贯通”,倡导寒温统一、内伤外感合论,中西汇通,一切以取得实在的临床疗效为核心。不可存门户之见,不可拘泥派别之偏,以求得病证最本质病机为立足点。

中医药学源远流长,流派众多,名家辈出,著述薪积,这是中医药学得天独厚的临床资源,但也给后来的学习者带来一定的困难,其中不乏派别之间,门户森严,各持己见,相互攻讦。正如徐灵胎所说:《内经》以后,支分派别,人自为师,不无偏驳。更有怪僻之论,鄙俚之说,纷陈错立,淆惑百端,一或误信,终身不返,非精鉴确识之人不可学也。”习医者若没有一双慧眼,不能鉴别,胸无定见,必然砆玉难辨,朱紫不分,无所适从。我们应善于结合临床来研读经典和各家学说,在学术上形成自己的一套主张,但又不存丝毫的门户之见,广采博取,为我所用。

我在临床上比较推崇“三张”,即张仲景、张景岳、张锡纯。汉代的张仲景不用说,是中医辨证论治开天辟地的人物,其创立六经辨证、脏腑辨证和传承经方、活用经方的杰出贡献,为后来的中医树立一个“万世轨范”,是临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明代的张景岳敢将自己的著作称为“全书”(即《景岳全书》),本身就表现出一个医家的学术自信和学术气魄。他以《内》《难》为宗,邃于《易》理,补偏救弊,倡导温补。他的著作丰富,说理明晰,叙述圆通,持论公允,富有辩证思维,无论其学问的广度或深度,还是在中医学术上达到的高度,在历代医家中,可以与其比肩者寥寥无几,是中医学史上一座突兀的高峰,对后世影响至巨,被誉为“医门之柱石”。清末民初的张锡纯则是西医进入中国后,中医学术蜕变之际,中西汇通派中一个特立独行的关键人物。他不是汲汲于中西医的寸长尺短的口舌之争,而是衷中参西,立足临床,创立新方,勤于著述,表现出一个中医人与时俱进、海纳百川的卓越识见和宽阔胸襟。

“三家”奠基之外,由于我的专业主攻是方剂学,所以对于晋代葛洪的《肘后方》,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王焘的《外台秘要》,甚至近代发现的敦煌卷子《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陶弘景著,张大昌传)等,非常重视,其中保存了许多唐代以前《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没有收载的古方,值得认真加以研究,应用于临床。对于金元四大家学说,我将其置于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予以研读,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其他明清医家如王清任的“五逐瘀汤”,王旭高的“治肝三十法”,温病学派“四大家”的名篇,以及中医史上有独到理论或临床见地的医家,我都旁搜远绍,悉心研读,并将他们的学术观点和临床经验有效地应用于临床实践中。

5.探本求真

医学关乎性命,医生任重司命,容不得一丝一毫苟且马虎,为医者必念兹在兹,谨言慎行。病证变化多端,须时时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心。我常以岳美中先生“治心何日能忘我,操术随时可误人”二语自策自警,并劝勉徒弟和学生。学术研究上,推崇严谨务实、探本求真的学风,反对道听途说,以耳食为尚。

我早年发表的一系列考证论文中,就是本着这种严谨务实、一丝不苟、探本求真的精神而撰写的。如“桂枝古今名实考”“芍药古今名实考”“仲景用人参考”“《金匮要略》‘蒲灰’的本草考证”“马王堆医书文物与仲景若干本草用药的考证”“茵陈蒿与绵茵陈的本草厘定”“仲景用桂枝为今之肉桂考”“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四逆散方证质疑”“桂枝‘去皮’解惑”“重新认识肉桂的解肌发汗作用”等,都是于一般人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之处发现问题,深入下去,求得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