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傅长安

侯夫人苏氏慢悠悠吹开茶沫,眼见长庆侯眉头皱出川字纹,方才温声打圆场:“圣上赐婚是天大的体面,毕竟是大喜日子,小夫妻贪睡些也是常理。”

镶着东珠的护甲叩在青瓷盏上,“倒是我听说,九阙近日苦读至三更,如此用功,侯爷可要赏他方松烟墨?”

凌姨娘闻言一愕,忙劝阻道:“夫人折煞他了!”

她慌忙起身行礼,满头珠翠叮当作响,“那孽障连给世子提鞋都不配,昨儿还背不出《盐铁论》,气得妾身罚他跪了半宿祠堂。”

长庆侯突然睁眼,茶盏重重撂在案上。

香炉震得溅出几点香灰,正落在凌姨娘新裁的遍地金马面裙上。

“闹够了就坐下。”他睨着凌姨娘发间乱颤的翡翠步摇,“安儿要承爵位,九阙求个功名也算出路。”

凌姨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些年她往傅九阙饭食里掺寒食散,在他书箱藏春宫图,连授业师傅都是她特意找的庸才。偏这野种竟能绕过层层陷阱,硬生生在秋闱考了个廪生!

气死了!

她正盘算着今夜要在熏香里添多少曼陀罗,忽见门帘晃动。

晨光裹着海棠红织金裙裾漫进来,新妇眉间的花钿映得满室生辉。

“儿媳来迟了。”孟玉蝉盈盈下拜,鬓边累丝金凤压在青砖上。

她目光扫过凌姨娘裙摆的香灰,唇角勾起转瞬即逝的弧度。

侯夫人还没开口,凌姨娘就瞪着她质问道:“九阙人呢?”直指孟玉蝉眉心,“大喜的日子就敢冷落新妇,传出去当我们侯府是窑子不成?”

满屋目光霎时扫过来。

二房夫人捏着帕子掩住冷笑,长庆侯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越来越急。

孟玉蝉诧异地睁圆杏眼:“寅时三刻不是姨娘差章嬷嬷唤走夫君的么?说是西跨院有急事要找他?”她突然掩唇,扑通跪倒在地,“是儿媳糊涂!许是听岔了?”

苏氏手中茶盏荡出涟漪。

她分明记得昨夜西跨院当值的是自己房里的康嬷嬷,凌姨娘的手何时伸得这样长了?

“章嬷嬷现下正在浆洗房晾被褥呢。”孟玉蝉突然抬头,眼底水光潋滟,“要不请她来问问?”

凌姨娘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她今晨确实遣章嬷嬷去传话,目的是故意支走傅九阙,用的却是“侯爷传召”的名头。

若真对质起来,岂不露了馅?

苏氏漫不经心摆弄着翡翠护甲,眼皮都懒得抬:“罢了,许是章嬷嬷传岔了话。”

她朝捧着茶盘的丫鬟抬了抬下巴,“既是你夫君不在,这茶你自个儿敬了罢。”

孟玉蝉低眉顺眼应了声,捧着青瓷茶盏挨个敬茶。

滚烫杯壁烙得指尖发红,她仍稳稳端着,直到给凌姨娘奉茶时,对方突然缩手——茶盏“哐当”砸在地上,碎瓷溅上绣鞋。

“哎哟!”凌姨娘捏着帕子掩唇,“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盏茶都端不稳。”

满堂寂静中,孟玉蝉默默蹲身收拾碎片。

区区一个姨娘也敢对我耍下马威?且等着瞧!

葱白手指刚触到瓷片,忽被傅长安握住:“仔细扎手。”

这位世子爷的拇指在她掌心暧昧地摩挲,面上挂着淫笑:“弟妹这般玉手,合该养在锦绣堆里。”

“世子请自重!”孟玉蝉猛地甩开手,胃里一阵翻涌。

手脏了,得洗个二十遍!

“长安!”苏氏瞪了他一眼。

“嘿嘿,开个玩笑!”傅长安这才嬉皮笑脸地坐回原位。

凌姨娘见状嗤笑:“孟府真是会算计,都上花轿了还偷偷换人!若非侯爷仁厚,你们全家早该下大狱了!”一只手直指着孟玉蝉鼻尖,“真当侯府是收破烂的?”

孟玉蝉缓缓抬头,杏眸蒙着水雾:“圣旨赐婚孟家嫡女,玉蝉确是嫡出。何错只有?”

她转向苏氏盈盈下拜,“若母亲要立规矩,玉蝉甘愿领罚,何苦让姨娘...让姨娘越过您来挑错…”话到此处,哽咽难言。

“你!”凌姨娘帕子绞成麻花。

这小贱人竟暗指她越俎代庖!

眼见苏氏眉头微蹙,她慌忙转向长庆侯:“侯爷您瞧,妾身不过说句实话,她就给妾身乱扣罪名!侯爷今后替世子甄选良配之际,务必要细致审慎,绝不可让那些出身低微、毫无规矩的女人贻害了世子一生!”

“姨娘待世子真是上心。”孟玉蝉忽然轻声道,“我与夫君新婚燕尔,您就急着给世子相看正妻。”她歪头露出天真神色,“不知情的,还当大哥是您亲骨肉呢。”

“啪!”苏氏手中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滚了满地。

她死死盯着凌姨娘——晨起请安时,这贱人确实句句不离长安。

说长安畏寒要添衣,长安畏苦要换药,连长安昨夜多饮半杯酒都知晓!

凌姨娘脸色煞白,满脸惶恐地怒吼:“血口喷人!世子金枝玉叶岂容你攀诬!”她踉跄着扑向长庆侯,“侯爷明鉴,妾身伺候您二十年,自然是把世子当作亲儿子看待的。”

“够了!”长庆侯眉头一皱,拂开她的手,玄色蟒纹袖摆扫过孟玉蝉发顶,“妇道人家逞什么口舌!”

他起身时带翻矮凳,黄花梨木砸在孟玉蝉膝前,溅起碎瓷——正扎进她刚被傅长安摸过的手背。

血珠顺着皓腕滴在青砖上,孟玉蝉却像不觉疼似的,朝着侯爷背影叩首:“公爹教训的是。”抬头时额间已见血痕,“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与凌姨娘……毫无关系。”

长庆侯闻言,脚步微滞,随即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凌姨娘。

这妇人,近些年的表现确实有些古怪!

“没事都散了!各回各屋,休得再吵闹!”

“侯爷!”凌姨娘凄声欲追,被苏氏冷眼拦住:“没听见侯爷说散了吗?”

她搭着嬷嬷的手起身,临出门前瞥向孟玉蝉:“去库里取瓶玉肌膏涂手。”

傅长安趁机凑近:“弟妹这手伤得不轻,我院里有上好的金疮药…”

话音未落,忽见孟玉蝉举起染血的瓷片,笑盈盈道:“大哥若要这手,玉蝉剁了送你呀。”

众人骇然退散。

凌姨娘最后回头时,正撞见孟玉蝉舔去手背血珠,冲她弯起月牙似的笑眼。

暮色渐沉,空荡荡的正堂里,凌姨娘一脚踹翻香炉:“小贱人!”

香灰扑了满脸,她狰狞的面容在铜镜中扭曲变形,“傅九阙活不过这个冬日,我看你能猖狂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