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烛火在青瓷灯盏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褪色的窗纸上,像两株被风揉皱的芦苇。

沈昭的拇指在火漆印上压了三次,才终于将指甲嵌进裂痕——父亲的字迹从泛黄的信笺里浮出来时,他的睫毛先抖了抖。

林汐的下巴抵着桌沿,鼻尖几乎要碰到信纸。

她看见哥哥的喉结上下滚动,指节因为攥紧信纸而泛白,连烛芯爆响都没惊到他。“哥哥?“她小声唤,手悄悄覆上他手背。

那双手掌本是暖的,此刻却凉得像浸过井水。

沈昭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在灼烧他的视网膜:“林某此生有两大憾事,其一未能护得阿昭周全,其二...是隐瞒了阿汐的身世。“墨迹在“身世“二字上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往下看,“二十年前,我在京都药堂当学徒,与已故平昌侯府的庶女阮清欢相恋。

她是当今贤德皇妃的胞妹,因私定终身被逐出门楣...“

“阮清欢?“沈昭的声音发涩。

他想起林父临终前反复呢喃的“清欢“,原是这个名字。

信里继续写着:“她有孕三月时被家族寻到,我偷带她逃回青水村,却在阿汐出生第七日收到密信——阮家要接小姐回府。

她走前留了这枚玉佩,说阿汐的左腹有红鲤鳞纹,是阮家世代相传的血脉印记...“

“哥哥?“林汐的指尖轻轻戳他手腕,“你在发抖。“

沈昭这才惊觉自己的肩膀在颤。

他慌忙把信笺往怀里带了带,却见林汐正歪着头看他,眼睛像两潭被月光搅碎的泉。

她左腹的鳞纹在单衣下若隐若现,和信里描述的分毫不差;耳后的红痣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像沾了晨露的红豆——那是阮家女儿才有的“鲤目“,他在老医书里见过记载。

“阿汐,“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你知道皇妃是什么吗?“

林汐摇头,发顶的茉莉香散开来,混着纸墨的苦。“是...比村长奶奶还厉害的人吗?“

沈昭喉咙发紧。

他想起洪水前在村头遇到的老妇,那女人盯着林汐的肚子说“红鲤入渊,必有惊雷“,当时只当是疯话,如今却像根刺扎进肉里。

贤德皇妃的胞妹私生女,这身份若被皇室知晓...他不敢往下想,目光落在案头的玉佩上——背面的三横一竖,分明是阮家的族徽。

“阿汐是...贵族的孩子。“他斟酌着用词,“你亲娘的姐姐,是皇帝的妃子。“

林汐的眼睛突然睁大。

她想起上个月邻村来的货郎,挑着缀满珍珠的发簪说“这是宫里娘娘用的“,当时她蹲在摊子前看了许久,被沈昭用两个炊饼哄走。“那...那我是不是也能戴那样的发簪?“她伸手摸自己的粗布发带,声音里带着点雀跃,“不过我不要,哥哥编的草环更好看。“

沈昭的眼眶突然酸得厉害。

他伸手抚过林汐耳后的红痣,触感像蝴蝶的翅膀。“傻阿汐,“他哑声说,“贵族的孩子...有时候要面对很多坏人。“

林汐歪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摆。

她不懂“坏人“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只看见哥哥的眼睛里有团火在烧,烧得他额角都沁出了汗。“哥哥怕吗?“她问,突然爬上他的膝头,像小时候那样圈住他脖子。

沈昭的手臂立刻收紧。

林汐的小身子暖得像块软玉,发梢扫过他耳垂,是熟悉的茉莉香。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护好阿汐“,想起洪水冲垮木桥时他背着林汐在激流里游了半里地,想起这三年来他替人劈柴、帮张木匠拉锯,就为让妹妹吃得饱穿得暖——原来命运早就在暗处布好了网,只等他们撞进去。

“哥哥不怕。“他说,声音闷在林汐发顶,“但阿汐要记住,以后无论谁问起你的身世,都只说...你是林家村的林汐,是沈昭的妹妹。“

林汐的手指勾住他的衣领,点了点小脑袋。

她看见案上的玉佩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突然伸手去碰,却被沈昭轻轻抓住手腕。“这个...暂时不能给你看。“他说,把玉佩重新塞进木盒,“等阿汐再大些,哥哥慢慢讲。“

窗外传来老槐树的沙沙声,有片叶子落在窗台上,被风卷着贴在窗纸上,像只静止的蝴蝶。

林汐打了个哈欠,小脑袋往沈昭颈窝里钻。“哥哥讲故事。“她嘟囔,“你说要讲很长很长的故事。“

沈昭低头,看见她眼尾还沾着刚才的困意,睫毛上凝着细汗。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后颈的鳞纹,想起信末父亲的话:“阿昭,若有一日阮家寻来,定要护好阿汐。

她的血脉是福也是劫,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青水村的小糖罐。“

“故事明天讲好不好?“他吻了吻林汐的发顶,“哥哥先给你热碗甜汤,喝完我们睡。“

林汐迷迷糊糊应了,小手却仍攥着他的衣角。

沈昭抱着她走向灶房时,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木盒里的信笺被风掀起一角,“阮“字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把未出鞘的剑。

沈昭的手掌还停在林汐发顶,那句“永远都是我的妹妹“的余温还未散尽,木门便被夜风吹得轻晃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三声急促的叩响。

他的脊背瞬间绷直,像被惊起的鹤,连林汐蹭着他颈窝的鼻息都让他心跳漏了半拍——这穷乡僻壤的深夜,会是谁来敲门?

“哥哥?“林汐从他怀里仰起脸,睡眼惺忪的模样被门缝漏进的月光镀上银边。

沈昭压下喉间的紧绷,用最轻快的语气说:“许是张木匠来送些木料渣子,给阿汐做新板凳。“他替她理了理歪到耳后的茉莉,这才转身去开门。

门闩拉开的瞬间,穿堂风裹着夜露的凉,撞得烛火噼啪作响。

张木匠佝偻的身影挤进来,腰间的木尺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他额头沾着星子般的汗,粗布短打被夜雾洇湿了前襟,连声音都带着抖:“昭哥儿,对不住这么晚来搅扰......“他的目光扫过缩在沈昭身后的林汐,喉结动了动,“村里的话头......越来越难听了。“

沈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白日里在河边洗被单时,王二家的媳妇盯着他的背影嚼舌根:“老林头走得蹊跷,那小丫头莫不是带了什么晦气?“又想起替李婶家修篱笆时,几个汉子蹲在墙根抽烟,火星子在暗处明灭:“林家那两间破屋能有什么?

难不成老林头藏了压箱底的宝贝?“此刻听张木匠这么说,他才惊觉那些碎语早成了燎原的火。

“说什么?“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

张木匠搓着皲裂的手掌,指腹的老茧蹭得沙沙响:“有人说......老林头咽气前攥着个木盒子,里头装的是金叶子。

还有人说......“他偷眼瞥了林汐,把后半句咽回肚里。

沈昭却懂了。

父亲临终前攥着木盒的模样在眼前闪过——那是他亲手把遗书和玉佩收进去的。

若被人知道盒子里不是金叶子,而是能掀翻林汐命运的秘密......他不敢想,目光落在墙角的米缸上,又迅速移开。

“昭哥儿,“张木匠压低声音,像怕被风卷走,“我刚从村头过来,看见刘屠户家的小子带着几个混子往这边溜达。

他们手里攥着劈柴的斧子,嘴上说'替老林头收家产'......“

林汐的小手突然攥紧沈昭的衣角。

她仰着脸,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哥哥,斧子是劈柴的,对吗?“

沈昭的喉咙发疼。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看见她耳后的红痣随着呼吸轻颤,像颗要坠下来的血珠。“对,斧子是劈柴的。“他说,手指轻轻抚过她攥得发白的指节,“但阿汐要帮哥哥做件很重要的事,好不好?“

林汐重重点头,发顶的茉莉被晃得落了瓣。

沈昭起身走向木桌,木盒的铜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掀开盒盖时,林汐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信笺:“哥哥要藏糖吗?“她总把重要的东西叫做“糖“,比如去年他用三个月劈柴钱换的桂花糖,就藏在米缸最底下。

“比糖还重要。“沈昭把信笺和玉佩小心裹进父亲的旧棉袍,那上面还留着药罐的苦香。

他踩着张木匠搬来的木凳,将包裹塞进房梁的暗格里,又用晒干的草席遮住。

林汐仰着头看,小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转动,像只追着蝴蝶的雀儿。

“好了。“他跳下来时,裤脚沾了草屑。

林汐立刻踮脚去替他拍,指尖擦过他小腿的皮肤,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现在谁都找不到了。“他说,声音里终于有了点底气。

张木匠搓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要不我守在门口?

那几个混子若来,我拿墨斗线抽他们!“他腰间的墨斗晃了晃,线团上还沾着新刨的木屑。

沈昭摇头:“您家里还有小孙子要哄,别跟着操心。“他扫了眼窗外,月亮已经爬到老槐树梢,投下的影子像张网。“我这就去寻村长,把话摊开了说——林家住的是自己盖的屋,吃的是自己种的粮,谁也抢不走。“

林汐的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拇指:“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沈昭心口发疼。

他想拒绝,想把她塞进被窝里用被子裹紧,可对上她亮得见底的眼睛,那些话就全化在喉咙里了。

“好。“他蹲下来,让林汐趴上他的背。

她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发梢扫过他耳垂,是熟悉的茉莉香。

张木匠替他们拉开门,夜露扑在脸上,带着点青草的腥甜。

沈昭踩着青石板往村东头走,林汐的重量像块暖玉压在他背上,让他想起洪水那天——也是这样背着她,在激流里游了半里地。

村东头的青瓦院还亮着灯,村长的烟杆儿在窗纸上投下弯曲的影子。

沈昭的脚步顿了顿,后背被林汐的体温焐得发烫。

他知道,等敲开那扇门,就要把父亲的秘密、林汐的身世,甚至可能到来的风暴,都摊在老村长的檀木桌前。

但此刻,他能听见林汐均匀的呼吸,能感觉到她膝盖压在他腰上的重量——这比任何金叶子都珍贵。

“到了。“他轻声说,抬起手,指尖即将叩上那扇涂着红漆的门。

沈昭的指节刚触到红漆门板,门内便传来烟杆敲在木凳上的轻响。“是昭哥儿吧?“老村长的声音混着旱烟的焦香从门缝里漏出来,门轴吱呀一声,裹着靛青粗布衫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

林汐把脸埋进哥哥后颈,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老村长的烟杆正点在她鼻尖前半寸,顶端的铜锅还泛着暗红的余烬:“小丫头又跟来当小尾巴?“他伸手要摸她发顶,林汐却缩了缩脖子,往沈昭颈窝里拱得更紧些——上个月她偷吃了村长晒的枣干,此刻见着那根总敲她手心的烟杆,还是有些发怵。

沈昭把妹妹从背上放下来,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村长,能借一步说话么?“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院角堆着的防汛沙袋——入夏以来雨水奇多,村东头的老河涨得比往年高两尺,可比起河里的水,更让他心焦的是村里的风言风语。

老村长没应声,只用烟杆挑了挑门帘。

屋内檀木桌案上亮着盏豆油灯,灯芯结着颗明黄的灯花,把墙上挂的《耕读传家》牌匾照得暖融融的。

林汐被沈昭牵着坐下,手指悄悄抠进他掌心——她听见村头王婶说“那丫头是捡来的“,听见西院表舅拍着门框喊“沈家的房该归亲眷“,可哥哥说过,只要村长肯做主,这些话就都是风里的柳絮,吹一吹就散了。

“昭哥儿,把话摊开说。“老村长往烟锅里填新烟叶,火星子噼啪溅在桌沿,像极了林汐偷枣时被烫到的抽气声。

沈昭喉结又滚了滚。

他想起今早去河边挑水,王屠户家的二小子堵在桥中央,说“你爹的遗书怕不是假的“;想起表舅带着两个壮实儿子蹲在院门口,用锄头敲着青石板数“这屋梁是我家出的木料“。

他攥紧林汐的手,那只小手凉得像浸了晨露的花瓣:“有人说...说林汐不是我亲妹妹,要抢我爹留下的房契地契。“

烟杆“当“地砸在桌案上。

老村长的眉头皱成核桃纹,烟锅子在手里转得呼呼生风:“哪个混球嚼的舌根?“他忽然倾身凑近,浑浊的眼珠里燃着火星,“你爹咽气前拉着我手,说'昭昭要护好小汐',这房这地,写的都是沈家的名!“

林汐被烟杆的动静吓了一跳,指甲几乎掐进沈昭掌心。

沈昭反手包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像团小火:“表舅说...说我爹捡的是野丫头,没资格占沈家产业。“

老村长的烟杆突然顿住。

他伸手摸了摸林汐的发顶,这次没敲她手心,只轻轻理了理翘起的发梢:“那丫头刚被你爹捡来时,我在边上看着呢。“他声音放软了些,“裹她的襁褓里有块玉,刻着'林'字——你爹说,等她大了,总要寻亲的。“

林汐忽然抬起头。

她记得床头那只雕花木盒,里面有块温温凉凉的玉,哥哥总说“等你十岁再看“。

此刻老村长的手抚过她发顶,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摸她脸的温度,她鼻子一酸,差点要问“那玉...是我的吗“,却被沈昭轻轻捏了捏手背。

“明日我就敲铜锣,把各家各户喊到晒谷场。“老村长重新点着烟,火星在暗夜里明灭,“我倒要问问,是谁家的规矩,能抢孤儿寡女的产业?“他突然眯起眼,“只是昭哥儿,那玉的事...先别往外说。“

沈昭的脊背绷直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缝:“小汐的身世...等洪水退了再提。“此刻老村长的话像盆凉水兜头浇下——他原想借村长的话堵住所有嘴,可更怕那些盯着沈家产的眼睛,转而盯上林汐身上的玉。

“我明白。“他低头看向林汐,小姑娘正盯着灯芯上的灯花,睫毛上还挂着没掉的泪,“就说...就说林汐是我爹捡的亲侄女。“

老村长重重拍了拍他肩膀:“这就对了。“他起身去柜里翻出个油纸包,“拿回去给小丫头当零嘴,是我家那口子新晒的梅干。“

林汐的眼睛立刻亮了。

她悄悄拽沈昭的衣角,见哥哥点头,才怯生生接过纸包,梅干的酸香立刻钻进鼻子里——比王婶家的蜜饯还香。

从村长家出来时,月亮已经西斜。

青石板路上落了层薄露,踩上去像踩在湿软的棉絮里。

林汐舔着梅干,酸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沈昭掏出手帕替她擦,却被她突然拽住袖口:“哥哥,他们...不会再来砸门了吧?“

沈昭的手顿在半空。

他想起昨夜窗棂被石子砸出的裂痕,想起表舅吐在门槛上的浓痰,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不会了。“他蹲下来与林汐平视,“村长爷爷说了,明日就开大会,谁再胡说,就要被请去祠堂罚跪。“

林汐咬着梅干点头,却又突然凑近他耳边:“那...那我身世的事,是不是和洪水有关?“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总望着窗外的河,想起哥哥藏在房梁上的包裹里,有张沾着水痕的纸。

沈昭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洪水那天,浑浊的浪头卷走了半座村,他背着林汐在水里游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抓住棵老柳树的根。

他想起被水冲散的人群里,有人喊“那丫头的襁褓是红的,像鲤鱼的鳞“,可这些话,他不能告诉林汐。

“等你再大些。“他揉了揉林汐的发顶,“现在...你要好好学先生教的诗,还要学张木匠家闺女练拳——要是哥哥不在,你得自己保护自己。“

林汐的眼睛突然瞪圆了:“哥哥要去哪儿?“她想起今早听见王媒婆和李婶说“宫里要选秀女“,想起哥哥攥着的那张黄纸告示,边角被揉得发皱。

沈昭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告示上“年满十二至十六“的字样,想起林汐明年就满十一岁——这两年水患频繁,皇帝要选些知书达理的姑娘进宫,说是“充作洒扫“,可谁不知道,进了宫的姑娘,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没去哪儿。“他牵起林汐的手往家走,月光把两个影子拉得老长,“就是...咱们得提前准备着。“

回到家时,灶房里还剩半锅温着的粥。

林汐捧着碗喝得呼噜响,沈昭坐在门槛上磨父亲留下的短刀——刀鞘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木色。

他望着妹妹沾着粥粒的嘴角,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昭昭,小汐是颗珍珠,得放在最安全的蚌壳里。“

院角的老槐树上,蝉鸣不知何时停了。

晚风裹着灶膛里的余烬味吹过来,林汐凑过来拽他衣角:“哥哥,今晚咱们烧篝火吧?

就像去年中秋那样。“

沈昭抬头。

月亮正挂在老槐树梢,把林汐的脸照得透亮。

他摸了摸她发顶,指尖沾了点粥粒:“好。“他起身去柴房抱干柴,林汐跟在后面,像只扑棱棱的小雀儿,“等会你给我背新学的诗,我给你烤红薯。“

林汐的笑声撞在院墙上,惊飞了几只夜栖的麻雀。

沈昭望着她蹦跳的身影,突然觉得,就算明日要面对全村的眼睛,就算要提前筹划那不知何时会来的选秀,只要此刻能听见她的笑声,就足够了。

他蹲下来堆柴堆,林汐踮脚递来根松枝,发梢扫过他耳垂,是熟悉的茉莉香。

远处传来夜猫的叫声,可沈昭听不见——他只听见林汐数“一根、两根、三根“的童音,像一串清亮的小银铃,叮铃当啷,撞得他心口发软。

篝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在夜色里划出短暂的金红轨迹。

林汐跪坐在松针铺就的软垫上,烤红薯的甜香裹着焦糊味钻进鼻尖,她却没急着去接哥哥递来的红薯——刚才那句“如果分开了怎么办“像块冰碴子,哽在喉咙里化不开。

沈昭的手悬在半空,烤红薯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尾的轮廓。

月光落在他微抿的唇线上,把那句“我会找到你“镀得透亮。

可林汐看见他握红薯的指节泛着青白,像极了去年冬天他替她捂冻红的手时,攥紧的模样。

“去年发大水,哥哥背着我游了三个时辰。“林汐突然把冻红的脚尖往篝火边挪了挪,火苗舔着她绣着小鲤鱼的棉鞋,“那时候我害怕得直哭,哥哥说'小汐是红鲤变的,水见了都要绕着走'。“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篝火的暖光,“要是真分开...哥哥也会像那回一样,游过所有河来找我吗?“

沈昭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洪水漫过胸口时,林汐的小胳膊勒得他肋骨生疼;想起她贴在他耳边哭着说“哥哥的心跳声像打鼓“;想起他们抓住老柳树根时,她冻得发紫的嘴唇还在念“哥哥是大英雄“。

他把红薯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他教她练拳时磨出来的。

“会。“他伸手替她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就算要翻十座山,渡百条河,我也会找到你。“他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却又沉得像压舱石,“等你十五岁,我就攒够钱在镇子里买个小院子,种满你爱的茉莉,再养只猫...那时候,谁也分不开我们。“

林汐的眼睛亮了,像篝火里突然腾起的火苗。

她咬了口红薯,甜糯的薯肉烫得她直吐舌头,却还笑着说:“还要有口井,夏天能冰酸梅汤!“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喘息,惊得林汐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地上。

沈昭立刻起身,把妹妹护在身后,目光如刀般扫向黑漆的木门——门闩上的铜环被拍得哐当作响,刘婶的尖嗓子裹着酒气灌进来:“沈家小子,开门!

我们来查你家藏没藏私产!“

林汐的指甲掐进沈昭后背的粗布衣裳里。

她记得刘婶上周在她家门口泼过脏水,记得她拽着自己辫子骂“野种“时,鬓角的银簪划得她耳朵生疼。

此刻那声音像根生锈的针,扎得她后颈发凉。

沈昭的脊背绷成一张弓。

他摸了摸腰间父亲留下的短刀,刀鞘上的红漆硌得掌心发疼。

推开门的瞬间,六七个举着火把的村民涌进院子,刘婶站在最前头,花布围裙上沾着油星,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炊饼:“昨儿王屠户说看见你往房梁塞布包,肯定藏着值钱东西!“她身后的壮实汉子搓着粗糙的手掌,目光扫过正屋的木窗,“咱们都是亲戚,总不能看着你俩把大家伙的东西独吞了!“

“大家伙的东西?“沈昭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他挡在林汐和正屋之间,影子在火把下被拉得老长,“我爹的房契地契都在村长那儿备了案,你们要查,明日去晒谷场当着全村人面查。“他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还凉,“倒是刘婶,上个月借我家两斗米还没还,李叔拿了我家半车柴火说'算帮衬'——要查私产,是不是先把你们欠的都算清楚?“

人群里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李叔的脸涨得通红,摸着后颈退了半步;王屠户的二小子踢飞脚边的石子,火星子溅到刘婶的裤脚,她尖叫着跳开,手里的炊饼“啪“地摔在地上。

“你...你这小崽子敢咒我!“刘婶扑过来要抓沈昭的脸,却被他侧身避开。

林汐看见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杀鸡的血,胃里一阵翻涌。

沈昭反手攥住她手腕,力度不大,却像铁箍般紧:“刘婶忘了?

上个月我替你家小儿子治蛇咬,用了半罐子我爹采的药。“他凑近些,声音里裹着冰碴子,“那药引子,是我在后山悬崖挖了三天才挖到的。“

刘婶的手腕抖了抖。

她想起儿子被咬时肿得像馒头的腿,想起沈昭蹲在灶前熬药时,眼睛里烧着的火——那火,现在正烧在她手腕上。

她猛地抽回手,扯了扯歪斜的鬓角:“走!

明日去晒谷场说!“她踢了脚地上的炊饼,带着人跌跌撞撞往外走,火把的光在院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像群张牙舞爪的怪物。

林汐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

她蹲下身捡地上的红薯,手指触到冰凉的泥土,突然被沈昭抱进怀里。

他的心跳声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快得像擂鼓:“别怕,哥哥在。“

夜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篝火的灰烬扑到脸上。

林汐抬头,看见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天空像块浸了水的青布,沉甸甸地压下来。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她想起村东头的老河——白天还只是涨了两尺,此刻那声音,像有千万匹马在河底奔跑。

沈昭也听见了。

他抱着林汐走到院门口,凉意顺着裤脚往上爬。

河风裹着湿腥气涌进来,他看见上游飘来段断木,撞在村口的老石桥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哥哥,河是不是...又要涨水了?“林汐的声音裹着颤音。

沈昭望着黑黢黢的河面,喉间发紧。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骨缝:“今年的洪水...比往年都凶。“他低头吻了吻林汐发顶,把她往怀里拢了拢:“睡吧,我守着。“

深夜,林汐在炕上翻了个身。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落了,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

她迷迷糊糊听见沈昭在院里走动的声音,听见他掀开缸盖接雨水的响动,听见河水的轰鸣越来越近,像头醒过来的巨兽。

突然,村口的铜锣被敲得山响。

急促的“当当“声撞碎雨幕,接着是村长嘶哑的喊:“都起来!

河坝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