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对劲

寄出《大暑,或暴雨将至》的时候,杨百川也填了第二个信封,寄往江城。

封面上的地址是汉大文学院,收件人是毕焕吾。

信封里装着的是他那篇《红花椒》。

他还是保留了罗司令和“我婆婆”在花椒林里实现生命和谐的段落。

这段能很好地展现出原始的人性美。雨水混着血水、泥水,情欲裹着疼痛、危机,这样的场景和氛围,本就是一种彻底的浪漫主义。

他个人觉得最精彩的还得是结尾,“我婆婆”咽气那段。

几千字的篇幅,细细地写“我婆婆”被日本人的子弹击中胸膛后,残存的意识流动如云。

濒死的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飘过大半辈子的光景,从出嫁坐花轿、拒入洞房,到跟罗司令偷腥,再到生娃娃,一直到此刻,即将赴死……

“过去的一切,像一颗颗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坠落在地,而未来的一切,婆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纵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暂的又黏又滑的现在,婆婆还拼命抓住不放。”

周遭的一切渐渐褪去了红花椒林的肮脏、蛮劲、混沌和黑暗,变得像天国一样纯洁。

她朦胧失神的双眼瞧见了一群洁白、飘然的鸽子,感到自己的身子也变得没了分量,跟着鸽子一起翩然而去了。

其实,这些片段全是照着《红高粱》的段落改的,只是把背景从高密挪到了临江,从广阔鲜艳的高粱地换成了阴郁狭窄的花椒林,却弄出了另一种风格另一番味道。

杨百川写的时候,整个人都陷进去了,仿佛化成了一团小小的意识,顺着纸页,钻进“我婆婆”那颗盛满了淋漓爱恨的头颅里。

他对这篇小说充满了信心。

杨百川把《红花椒》投出去后,彻彻底底躺平了一段日子。

这段时间他的神经绷得太紧,既要了解辩论的最新进展和外界的观点,还得顾着手里那几篇小说。

写小说是很耗费精力的。他能对着几个字词纠结半天,或者枯坐一整天,也憋不出一个字。

不写的时候,脑壳里也尽是那些情节在打转,只要灵感一冒头,就得赶紧找来一支笔记录,生怕一转头就会忘掉。

后来他干脆把钢笔揣在衣兜里,一有灵感就记在手板心上。

等手里的事情都落了地,他总算能安安稳稳做厂报社的本职工作了。每天翻翻稿子、喝茶撒尿,捱到四五点钟,便晃晃悠悠地下了班,整个人都透着难以言表的轻松。

这天,杨百川正埋着脑壳,读最新一期的《光明日报》,耳边忽然传来两记敲门声。

“杨百川!”一个清亮亮的女声传来。

杨百川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门框里嵌着个窄窄的影子,穿了件茶色的大衣,里面衬着墨绿色毛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正是半年未见的张虹。

杨百川搁下报纸,站起身来:“诶,张虹,你来干啥子?”

他实在太久没见张虹了,一时没想起应该说普通话。

“来看看你嘛。”待张虹用普通话跟他搭腔,他才反应过来。

杨百川迎着她往门外走,余光扫见一旁的老臭,本来在改稿子,此时扬起脑袋,拿戏谑的笑眼剜着他。

他把张虹领到走廊上,压着声问:“你来干什么?”

张虹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说:“我来给你道个歉。”

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杨百川注意到她穿了一双簇新的皮鞋,鞋尖泛着光晕。

张虹对着他鞠了一躬,语气郑重:“对不起。”

杨百川一头雾水,双手悬在半空,想扶住她,又把手缩了回来:“什么意思?”

“上次联谊会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我上次没好好道歉……”

杨百川没明白她在搞什么名堂,挠了挠后脑勺:“我早就忘了。”

张虹倏地往前紧了一步,一双看不透的眸子像飞蛾一样扑向杨百川的脸,使得男人往后缩了一步。

“不,你没忘。你要是忘了,怎么不来找我?”

杨百川一下子愣住,只感觉莫名其妙。

这人怕不是脑壳有包,你跟我啥子关系,我凭啥子要去找你?

他撇了撇嘴角,身子一转,把上半身伏在走廊的石栏杆上:“大家都有事情要忙,你要高考,我每天也要上班。”

张虹挪到杨百川身边,也趴在栏杆上,脑袋一扭,盯着他:“我不高考啦。”

杨百川本就随口一说,听了这话也不感到惊讶,只淡淡地问了句:“怎么不考了?”

他余光里,女人始终直勾勾地瞪着自己,看得他心里发毛。

“我爸妈有办法把我弄回去了。”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内。杨百川点点头:“挺好的。”

“你怎么不抽烟?”

杨百川扭头过去,正要开口说话,一根烟就往唇边塞来。

他慌忙抬手,像赶蚊子一样把那根烟挥开,带着几分火气,喊:“你干什么?”

这女的疯了吧?!

张虹蹲下身,捡起那根被打掉的烟,在衣摆上细末地揩了揩。

她撩开脸上凌乱的碎发,依然笑着,将手伸进衣兜,再抽出来时摊在杨百川眼前,掌心里竟躺着一包中华。

“你哪弄来的?”

“来的时候,专门去国营商店买的。”

杨百川没接过烟盒,而是把那女的从上往下打量一遍。

不对劲,十分有九分不对劲。

“什么意思?”

张虹晃了晃伸出去的手,意思是让杨百川把烟拿走:“什么什么意思?给你道歉,不得买包烟啊?”

杨百川冷冷一笑:“谢谢你了,拿回去吧。”

张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复过来:“送你的,怎么能拿回去?”

杨百川懒得再搭腔,扭身就要回办公室:“我抽不惯这个,抽了就咳嗽,你拿走。”

张虹快步跟上来,又两步并做一步超到前面:“那我就散给你同事。”

她跨进办公室,边笑着招呼,边捏着烟盒,往老臭和老蒋递过去:“两位老师,来根烟。”

老臭那个老家伙笑嘻嘻地搓了搓手,伸手抽走一根:“谢妹儿哟。”

老蒋沉默地点了点脑壳,抽走一根烟,手一抖就溜进袖筒里了。

杨百川连忙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压着声音,牙关紧咬:“你疯了?”

张虹也不看他,把那包烟甩在办公桌上:“你不抽,我拿回去也没用,还不如散给他们了。五毛五一包呢,可不便宜!”

杨百川拽着她回到走廊,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到底要干嘛?”

张虹揉着胳膊,埋怨杨百川太粗鲁,忽地又挤出笑容:“杨哥……我看到你发在《渝城晚报》上那篇文章了,写得真深刻!……”

杨百川恍然明白了,这女人是来巴结自己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等着她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张虹做出一副忸怩样子,不正眼看杨百川,却又时不时偷瞄一眼,眸里带着钩子:“杨哥,你是不是跟《渝城晚报》的编辑熟?”

杨百川干脆将脸别开:“你不是要回江城了吗?认识这边的编辑有什么用?”

“可能还得等一两年吧……”

杨百川心里有点犯嘀咕,她爸妈走的哪门子关系,怎么还得等一两年?先前那个陈秀芳,可是说走就走了。

正琢磨着,张虹伸出一只手,揪住杨百川的衣袖。

杨百川没吱声,也不看女人的脸,就盯着地板,见那双蹬着皮鞋的脚在地板上微微扭动,像两只雨后泥地里的蜗牛。

忽然,耳边飘来一句让他心跳暂停的话:“杨哥,算我求你……我,我什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