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川的大学毕业论文研究的是一个不甚知名的小说家。
他的名字是曹征路,是鹏城大学的教授。
2004年,他在《当代》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那儿》的小说,在国内文学界、高校师生还有读者中间,掀起了一场不小的讨论,还被评论家称作当年度“最具震撼力的小说”。
《那儿》这标题,来自英特纳雄耐尔(那儿),这正是《国际歌》里的一句歌词。
但《那儿》的故事却不像歌里唱的那般激情昂扬,读下来反而让人心里闷堵堵的。
小说以国企改制为背景,讲的是某厂工会主席朱卫国在时代的巨轮面前,几番抗争,又几回遭人诓骗,最后以死明志的悲壮故事。
最开始,他号召大伙集资买岗位,哪晓得领导转步就把钱揣进了自己兜里。从那以后,他和工友之间就有了信任危机。
后来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裂痕补上,又动员工人们拿房子作抵押买股权,想着能让大伙攥住工厂的控制权。却遭遇政策突变,再一次让工友们的钱打了水漂。
朱卫国百口莫辩,最终以空气锤自尽,以死明志。
杨百川偶然读到这篇小说,心中的震撼久久挥之不去。
那种一次次被权贵算计的憋屈,那种面对改天换地而无能为力的焦虑,那种赴死的决绝,那种绝不粉饰、血淋淋的笔触,都像重锤一样,一记一记地砸着杨百川的心。
再后来,他又读到了“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
这些作家也热衷于写下岗题材的故事。
但跟曹征路直面悲剧现场不一样,他们大多是从下一辈的视角切入,隔过几十年再回望那段历史,就好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尤其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
小说围绕90年代沈阳的出租车司机连环凶杀案展开,将警察庄树的童年回忆和成年后破案的经历交织在一起。
下岗工人李守廉为了给女儿李斐凑学费,稀里糊涂被警察蒋不凡怀疑成凶手。
在平安夜的那场冲突里,蒋不凡受了重伤成了植物人,配枪也不见了踪影。
李斐瘫痪,李守廉只好带着女儿踏上了逃亡之路。
十二年后,庄树在调查枪击城管案时,发现现场的弹道和蒋不凡当年丢失的手枪能对上号,就此一步步揭开当年的误会和隐藏的家庭秘密。
小说的背景设定在东北国企改制时期,写工人下岗后的生存困境,同时也想挖掘一些更隐秘、更深层的内容,比如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或者人在面临抉择时的道德困境。
题目里的“摩西”,象征着希望和救赎。
如果说《那儿》还带有几分抗争的悲壮情调,《平原上的摩西》就完全是无奈中的自我挣扎,有点像那种心里窝着火,却不敢挥拳,只能暗自吐槽的感觉。
杨百川穿越前两年,有一部广受好评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剧里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情节。
晚年的王响(范伟饰演)在玉米地里走着,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贴着他的身体飞驰而过,竟然就是他下岗前开的那列火车。
火车头的驾驶室里,坐着三十来岁的王响,眉眼清亮,风华正茂,工装笔挺。
那时的他觉得,握着火车方向盘,就像攥住了稳稳当当的好日子,对一切充满信心。
满头白发的王响开始拼命追逐火车,脚步踉跄。
这时,车头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扭过头来,朝着追得狼狈的老伙计喊:“往前看,别回头啊。”
火车飞驰向前,不曾停歇片刻。
杨百川第一次看这段时,感受到一种希望和感动,但后来细想,这希望里透着一股软塌塌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空虚、无奈、辛酸。
不往前看,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这只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罢了。
杨百川的想法很朴实。
这是1982年,一切都尚未发生,到处都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氛围。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他要是早点把那些潜在的问题挑出来,就好比给人们敲了记警钟,能让人心生警惕、有意地规避那些问题。
他认可改革是件好事,但要是在改革的同时能预防着那些问题,不是更好吗?
那一个月里,他完成了一篇一万三千字的短篇小说,标题是《大暑,或暴雨将至》。
【故事依然发生在临江县。
1981年的大暑那天。
已经晴了太久,干旱、炎热,所有人都在盼望一场暴雨。
陈天明以“改革闯将”之姿,走马上任红旗化肥厂厂长。
他怀揣着把厂子扭亏为盈的激进理想,一上来就搞起了铁腕改革:
他在各车间的公告栏上张贴了生产进度表,定下严苛的考勤与计件制度,每个人干多干少都张榜公布,三个月一考核,末尾的直接停工反省。
他打着化解落后产能的旗号,把苏联援建的设备拆了卖掉,换成广东的二手货,还说要解放思想,把那座象征三线建设的苏联专家纪念碑给爆破了。
保卫科长赵建国发现了设备倒卖的证据,结果被打成“反改革分子”,处处遭人使绊子,日子过得艰难,甚至牵连了老母亲看病抓药、闺女上学。
他有苦说不出,心里憋屈,整天就靠喝酒解闷。
如此两年,赵建国醉倒在冬夜的厂区里。被人发现时,他浑身脱得赤裸,像一片银灰色的月光。
在一次职工大会上,陈天明站在讲台上大谈改革成果。
巧合的是,赵建国的妻子周秀兰竟然评上了“改革功勋”。她上台领奖的时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条明晃晃的家伙,照着厂长的颈子就劈了过去。
小说并未交代陈天明是否死去,也没提周秀兰的结局,而是以一场暴雨收束全篇。
雨终于落了下来,却成了另一场灾难,洪水突至,淹没厂区。】
杨百川不知道,自己正闷头写小说的时候,那场关于改革的大辩论还在继续扩展、传播,像野火一样蔓延。
直至收到一封从燕京寄来的信,他才惊觉这件事已经有燎原之势,也许真能像李小棣说的那样,在文学史、思想史上留个印记。
那封燕京来信依然是《十月》杂志社寄来的。
杨百川还当是自己写的《潮生》要发出来了,结果信里说的是另一桩事。
在一次座谈会上,《十月》杂志社的编辑听同行谈起最近川省文学界进行着的辩论,越听越感兴趣,追着问下去,没想到挑起这场辩论的,竟是自己手里一篇稿子的作者杨百川。
编辑当即致信前来,希望和杨百川深入聊聊这件事,还说他们正在筹划一个关于“新改革思潮”的专栏,想把这场辩论也引到燕京去。
杨百川心下大喜。
当前的文学界,还只停留在理论探讨阶段。《十月》杂志提出的“新改革思潮”,相当于给这场争论立了个正儿八经的名目,也算是往前迈了扎实的一步。
但市面上还没有以此为主旨的文学作品。要是把自己手里那篇《大暑,或暴雨将至》寄出去,正好能弥补这方面的空缺。
他要让这场辩论,或者说这股正在冒头的思潮,真正与文学发生关联,成为文学史里绕不过去的一桩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