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利恩的血液滴在星盘中央的瞬间,世界静止了。
那颗血珠没有落下,而是悬浮在星盘上方,像一颗微型的红色行星。接着,它以违背物理法则的方式开始沿着星盘上最复杂的那条刻痕移动,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引导着,在青铜表面绘制出一条猩红的轨迹。
霍克斯夫人——现在已完全蜕变成某种介于人类与深海生物之间的存在——发出一种介于欢呼与呜咽之间的声音。她的鳃裂剧烈张合,鳞片在星盘发出的绿光中闪烁着病态的光泽。
“第一滴血,“她用带着水泡声的嗓音说道,“锁与钥匙开始融合。“
克尔利恩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生了根一样无法移动。更可怕的是,他并不真的想逃离。那滴血在星盘上描绘的图案唤起了他体内某种古老的共鸣,一种比恐惧更原始的本能。
星盘突然发出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啸,克尔利恩感到一阵剧痛从眼球直刺入脑。他的视野被一片绿色占据,在那片绿色中,无数画面如深海鱼群般飞速掠过:
——一个与克尔利恩有着同样高颧骨和灰蓝色眼睛的男人(祖父?)站在同一间旅馆房间里,手中拿着同样的星盘;
——海底的巨大石门缓缓开启,露出后面扭曲的非欧几里得建筑;
——无数深潜者跪拜在一座高耸的雕像前,那雕像有着章鱼般的头部和蝙蝠般的翅膀;
——祖父将星盘扔进深海,转身时脸上已经长出了鳞片...
“不!“克尔利恩尖叫着挣脱幻象,踉跄后退。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鼻腔充满海水的咸腥味。当他再次看向星盘时,发现它已经变了——原本扁平的表面现在隆起成三维的星图,那些星座不再是刻痕,而是悬浮在空中的光点。
旅馆墙壁的异变加速了。墙纸完全脱落,露出下面湿润的、脉动的肉质墙壁。那些鳃裂状的开口现在有节奏地张合着,喷出带着磷光的水雾。地板变成了某种半透明的膜,下面可以看到类似血管的网络在蠕动。
霍克斯夫人完全蜕变成了深潜者形态。她的头颅向后裂开,重新组合成更符合水生生物的结构,手指间连蹼变得厚实有力,身体覆盖着黏液和鳞片。然而,她仍能说话,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
“您看到了,不是吗?您祖父的记忆。“她——它——向前滑行,“亚伯拉罕·克尔利恩,最后一位拒绝召唤的被选中者。他本可以成为荣耀的血肉甬道,却在最后时刻背叛了誓言。“
克尔利恩的胃部痉挛,他弯腰干呕,吐出的却是带着荧光的绿色液体。更糟的是,这让他感觉好受了些。他的皮肤开始发痒,特别是脖颈两侧和手腕内侧,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
“我...不会...“他试图抗议,但话语卡在喉咙里。远处,海湾方向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某种巨大物体搅动海水的声音。旅馆开始摇晃,像是整栋建筑正在被潮水抬起。
霍克斯夫人——现在应该称她为什么?——伸出蹼爪抓住克尔利恩的手腕。她的触碰冰凉滑腻,却意外地不令人厌恶。“不必抗拒,被选中者。您的血液中早已流淌着吾族的基因。您难道从未疑惑为何能读懂那些无人能解的古老铭文?为何您总是梦见深海?“
克尔利恩的瞳孔扩张。她说的是事实。自童年起,深海就是他噩梦的主角。而作为考古学家,他确实多次轻松破译了那些让同行束手无策的水下遗迹文字。他一直将这归功于天赋,但现在...
星盘突然射出一道绿光,直刺克尔利恩的双眼。他尖叫着倒地,意识再次沉入幻象的深海。
这次,他清晰地看到了祖父——年轻的亚伯拉罕·克尔利恩站在黑礁港的码头上,日期是1927年6月。月光同样是血红色的,但镇民看起来还完全是人形。他们围着一个石制祭坛,上面绑着一个不断挣扎的人。
“当群星归位,伟大的克苏鲁将从拉莱耶升起!“一个穿着牧师服装的人高喊,声音中带着不自然的回响,“血肉甬道已经准备就绪!“
年轻的亚伯拉罕站在人群边缘,手中紧握青铜星盘。克尔利恩能感受到祖父内心的挣扎——某种血缘的呼唤与人类理智的交战。当祭坛上的人被划开喉咙,血液流入祭坛上的凹槽时,亚伯拉罕做出了决定。
幻象切换。现在亚伯拉罕独自一人在海鸥旅馆的307房间,正是克尔利恩现在所在的房间。他正在用一把小刀割自己的手掌,让血流在星盘上。星盘发出同样的绿光,但亚伯拉罕的表情不是顺从,而是决绝。
“以吾血为引,以吾魂为锁,“他用一种克尔利恩从未听过却能理解的语言念诵,“暂封此门,直至下一位血脉觉醒...“
幻象突然中断。克尔利恩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旅馆房间的地板上。霍克斯夫人不见了,但墙壁的异变更加严重——整个房间现在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内脏,天花板有节奏地收缩舒张,墙壁分泌着发光的黏液。
星盘静静地躺在他身边,表面的血迹已经消失,但那些星座光点仍然悬浮在空中。克尔利恩颤抖着伸手触碰其中一个光点,立刻听到一阵低语直接在他大脑中响起:
“归来...完成...循环...“
窗外,血月高悬,但它的位置没有移动,仿佛时间在这个夜晚停滞了。海湾处,海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某种石质结构的尖顶。
克尔利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身体感觉陌生——皮肤过于敏感,能感受到空气中最微小的湿度变化;眼睛不再需要眨眼就能长时间保持湿润;耳后有刺痛感,像是有什么新的器官正在形成。
他必须离开旅馆,必须弄清楚这个小镇的真相。踉跄着走出房间,走廊已经完全变成了某种生物食道的样子,地面柔软有弹性,墙壁上布满会自主蠕动的肉褶。楼梯变成了螺旋向下的肉质斜坡,克尔利恩半滑半爬地下了楼。
旅馆大堂空无一人,但前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之前没注意到的画像——画中的男人与幻象中的祖父一模一样,下面写着“亚伯拉罕·克尔利恩,最后的守门人,1927“。
克尔利恩冲出旅馆,迎面扑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海风,而是浓重的、带着腐烂气味的雾气。黑礁港的街道在血月下扭曲变形,维多利亚式建筑的砖墙软化成了某种介于矿物与生物之间的物质,窗户像眼睛一样开合。
更可怕的是镇民。他们全都处于不同程度的蜕变状态——有些还保留着大致人形,只是皮肤开始泛绿;有些已经半鱼化,用蹼足蹒跚行走;少数已经完全变成了深潜者,在街道上滑行,发出咕噜声和湿漉漉的喉音。
没有人——没有“它们“——注意克尔利恩。或者说,它们注意到了,但认为他的存在理所当然,就像对待一个迟到的同伴。一个已经完全鱼化的镇民甚至对他点头致意,突出的眼球在月光下闪着磷光。
克尔利恩跌跌撞撞地向海湾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体都变得更加陌生。脖颈两侧的刺痛感变成了明确的撕裂感,他摸到那里出现了两道细缝——初生的鳃。手指间有轻微的粘连感,鞋里的脚趾似乎正在延长。
海湾的景象让他停住了脚步。码头已经完全被荧光绿的海水淹没,而在离岸约一百米的地方,一个直径至少半英里的漩涡正在缓慢旋转。漩涡中心矗立着一座被海水半掩的石质建筑,它的几何构造违背常理,角度看起来不可能存在于三维空间。
“拉莱耶...“这个词不知从克尔利恩的记忆还是正在异变的大脑中浮现。他知道那座城市,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自然。它不应该存在,但它就在那里,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人类的愚昧让他们视而不见。
口袋里的怀表突然震动起来。克尔利恩掏出它,发现表盖自行打开了,里面的指针疯狂旋转,表盘上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同时,星盘在他另一只手中变得滚烫,那些悬浮的光点排列成一个箭头,直指漩涡中心。
“克尔利恩教授!天啊,真的是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克尔利恩转身,看到他的助手马丁站在不远处,看起来完全正常,与这个异变的世界格格不入。马丁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手里紧握着一部卫星电话。
“教授,我们必须离开!我已经联系了海岸警卫队,他们——“马丁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克尔利恩的脖子上,那里的鳃裂已经明显可见。“不...不...您也已经被感染了...“
“马丁?你怎么会在这里?“克尔利恩的声音变得嘶哑,带着不自然的回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跟着您来的!您三天前突然从考察船失踪,只带走了那个该死的星盘!我追踪您的手机信号...“马丁后退几步,“上帝啊,您的眼睛...“
克尔利恩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他能感觉到它们变得更加凸出,视野变得更广,甚至能看到红外光谱。更糟的是,看到正常的人类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厌恶,就像看到某种低等生物。
“离开这里,马丁。“克尔利恩努力控制着自己正在变化的声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跟我一起走!教授,求您了,那东西正在改变您!“马丁指着星盘,“我查过资料,1927年这里发生过大规模失踪事件,您祖父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个信息与幻象吻合。克尔利恩想回应,但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这次不是幻象,而是一种强烈的精神召唤,直接来自漩涡中心的城市。那召唤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压倒性的存在感,一种让灵魂震颤的共鸣。
“它...在呼唤我...“克尔利恩不自觉地向前迈步,海水已经漫到他的脚踝。奇怪的是,冷水让他感到舒适,仿佛回归母体。
“不!“马丁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教授,醒醒!那东西不是为您准备的!您祖父把它藏在海底是有原因的!“
克尔利恩甩开马丁的手,力量大得惊人。马丁跌倒在水中,卫星电话掉进海里,发出滋滋的短路声。
“你不明白,“克尔利恩的声音现在完全变成了带着水声的低鸣,“这不是选择...这是回归...“
星盘的光芒暴涨,照亮了整个海湾。在绿光中,克尔利恩看到海底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移动——不是城市,而是城市中沉睡的某种东西。那东西如此巨大,仅仅是一个肢体就比鲸鱼还大;那东西如此古老,光是感知到它的存在就让理智摇摇欲坠。
霍克斯夫人和其他深潜者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海滩上,跪拜在地,用非人的语言吟诵着。海水开始有节奏地涨落,不是自然的潮汐,而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
马丁爬起来,脸上混合着恐惧和决心。“我不会让您变成它们的一员,“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如果毁了那星盘能救您...“
他冲向克尔利恩,小刀瞄准星盘。一切发生得太快——深潜者们发出愤怒的嘶吼;星盘射出一道绿光击中马丁;年轻人的身体瞬间干瘪下去,像是所有水分都被抽干,变成一具木乃伊倒在水中。
克尔利恩本该感到 horror,但异变已经太过深入。他平静地看着马丁的遗骸,知道这只是仪式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真正的召唤来自海底,来自那个正在苏醒的远古存在。
星盘现在自行漂浮在克尔利恩面前,星座光点排列成一个完美的螺旋。无需指导,他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带着星盘进入漩涡,前往拉莱耶的中心,完成祖父中断的仪式。
他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鳃裂完全形成,手指间连蹼明显,眼睛能看透黑暗的海水。心脏跳动的节奏变得缓慢而有力,适应深海的压力。
最后一次作为人类的犹豫闪过克尔利恩的大脑。他回头看向黑礁港,发现小镇在月光下显露出真实形态——那不是人类建造的聚居地,而是一座古老的海底神庙,只是暂时伪装成维多利亚风格。所有建筑都在蠕动变形,恢复它们本来的生物矿物混合结构。
深潜者的吟诵声与海底传来的次声波产生共鸣,在克尔利恩的骨骼中震动。星盘再次发出召唤,这次伴随着明确的意识:
“来吧,血肉甬道。完成你的命运。唤醒沉睡者。“
克尔利恩·亚伯拉罕的最后一丝人类意识像晨雾般消散。他迈步向前,让荧光绿的海水拥抱自己变异的身体。星盘在前方引路,光芒照亮了通往拉莱耶的道路。
在他身后,血月照耀下的黑礁港继续着它的蜕变,等待伟大克苏鲁的苏醒。潮水上涨,淹没了一切人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