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神赋》李善注看尤刻《文选》的版本系统

在《文选》流传过程中,南宋淳熙八年(1181)池阳郡尤袤刻本占有重要地位。元、明、清三代所刻李注《文选》都以尤本为底本。但是,尤本所依据的祖本是否为李善注的单行本,向来有争议。《四库全书总目》评尤刻时说:“其书自南宋以来,皆与五臣注合刊,名曰《六臣注〈文选〉》,而善注单行之本世遂罕传。此本为毛晋所刻,虽称从宋本校正。今考其第二十五卷陆云答兄机诗注中有‘向曰’一条、‘济曰’一条,又答张士然诗注中,有‘翰曰’、‘铣曰’、‘济曰’各一条,殆因六臣注之本,削去五臣,独留善注。故刊除不尽,未必真见单行本也。”此说多为学者信从,以为今传李善注本均系从六臣注中摘出,重新编排而成。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选序》称:“宋代大都盛行五臣,又并善为六臣,而善注反微矣。淳熙中尤廷之在贵池仓使,取善注雠校锓版,阙后单行之本,咸从之出。”言下之意,李善注单行本是尤袤始从六臣注中辑出的。但是,根据《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等目录记载,北宋初年就有李善注本,并一直与五臣注并行不悖,而这几部书目并未记载六臣注本,因此,至少在北宋初年,李善注本就不是从六臣注中辑出的。程毅中、白化文先生《略谈李善注的尤刻本》[1]认为,现存尤本系善注单行本,非从六臣注中辑出。日本著名汉学家冈村繁先生又根据日本所藏《文选集注》作《〈文选〉集注与宋明版本的李善注》[2],也赞同这种观点。

现存李善注是从六臣注中辑出的观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似乎被视为定论,而今异说并起,这不能不引起学术界的关注。

这篇小文,只是想以《洛神赋》李善注为例,就此问题发表肤浅的看法。

一 由“感甄说”谈起

尤刻《文选》卷十九曹子建《洛神赋》下有善注曰:

记曰: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缕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赉植。植还,渡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岂常辞能具。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玉于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这段记载,现存几部最重要的《文选》早期刻本,如北京图书馆所藏北宋天圣七年刻李善注《文选》残卷、南宋初年明州刻六臣注(北图藏残卷,日本藏有全本)、赣州刻六臣注(北图藏有全帙)、中华书局影印宋本《六臣注〈文选〉》等均付阙如。

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清代以来有很多学者作了详细的辨析,一致予以否定。20世纪30年代初期,沈达材著有《曹植与〈洛神赋〉传说》专书,可以说已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这里没有必要再赘述。关键的问题是,这段记载到底是什么时候加进去的呢?又是何人所加?考订《文选》版本,这个问题确实难以回避。

对于这段记载可能有几种解释,或者是李善原注,或者是李善后人妄附,或者干脆就是尤袤所加。丁晏《曹集诠评》卷二辨析说:“序明云拟宋玉《神女》为赋,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犹屈宋之志也。而俗说乃诬为感甄,岂不谬哉!”又说:“感甄妄说,本于李善。注引《记》曰云云,盖当时记事媒蘖之词,如郭颁《魏晋世语》、刘延明《三国略记》之类小说短书。善本书簏无识,而妄引之耳。五臣注不引《感甄》,视李注为胜。”依照丁说,这是李善的原注。那为什么其他有李善注版本未载?丁晏没有解释。胡克家《文选考异》说:“此二百七字,袁本、茶陵本无。案:二本是也。此因世传小说有《感甄记》,或以载于简中而尤延之误取之耳。何尝驳此说之妄。今据袁、茶陵本考之,盖实非善注。又案:后注中‘此言微感甄后之情’,当亦有误字也。”说这段记载为尤袤所加,似乎言而有据,但是,如果我们与现存几部宋版《文选》详细校核,就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尽然。

确实,在《洛神赋》题下,除尤本外,都没有“记曰”一段解题,但是在“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下,现存各本均有“此言微感甄后之情”的注解。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为绍兴年间所刻,早于尤本数十年,赣州本六臣注《文选》亦与尤本不相先后,如果确是尤袤所加的“感甄说”,此两本不应有这段注解。特别是北宋本残卷也有这句注解,问题就更加明朗了。在北宋刻本后有劳健的题跋:“宋讳缺笔,至桢,止通字,亦为字不成。天圣元年,章太后临朝称制,令天下讳其父名。明道二年,后崩,遂不讳字,知此书乃天圣明道间所刻,与上虞罗氏所印日本高山寺所藏北宋本《齐民要术》字体绝相似,彼书通字亦缺末笔,或同时同地所刻,亦未可知也。”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四》记载:“(景德)四年八月,诏三馆,秘阁直馆,校理分校《文苑英华》李善《文选》,摹印颁行……。李善《文选》校勘毕,先令刻板,又命官复勘。未几宫城火,二书皆烬。”又载:“至天圣中,监三馆书籍刘崇超上言:李善《文选》援引该赡,典故分明,欲集国子监官校定净本,送三馆雕印。从之。天圣七年十一月板成,又命直讲黄鉴、公孙觉校对焉。”据屈守元先生考证,北图所藏北宋《文选》残卷就是天圣七年国子监刊本[3]。可见这个北宋《文选》残卷要早于尤本一百五十多年。“感甄”之说既然已经见于此本,胡克家据何而断定是尤袤所加呢?

“感甄说”非尤袤所加,不只有版本作依据,就是从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也可以证实这一点。后面还要谈到,“文选学”在唐代不仅立于官学,在乡学也曾立有专科。《选》学代代相承,余绪不绝。直至南宋初年,与尤袤同时代的陆游在他的《老学庵笔记》中还记载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说法,可见《文选》影响之大。而《洛神赋》又是《文选》中的名篇,如果尤袤随意增添新解而托之善注,这在当时是很难叫人想象的事。事实上,由于有了北宋残卷,我们可以知道,至少在北宋初年流行的善注《文选》中已有“感甄”之说。是否唐代以来的善注即如此,也未可知。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韵》诗:“班女恩移赵,思王赋《感甄》。”李商隐《东阿王》诗:“君王不得为天子,半是当时赋《洛神》。”又《无题》:“宓妃留枕魏王才。”又罗虬《比红儿诗》:“拔得芙蓉出水新,魏家公子信才人。若叫瞥见红儿貌,不肯留情付洛神。”这个故事不仅为唐朝诗人采作诗料,而且还成为唐传奇的素材。薛莹有《洛神传》至今流传。这个事实说明,至少在中唐以后,曹植的《洛神赋》是为“感甄”而作,已成为比较流行的一种看法。这个传说是由于李善注《文选》的称引而在其后广为流传呢,还是在李善身后才出现而由后人加进善注,现在已经难以确考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考定:胡克家说“感甄说”是尤袤所加,这个论断不能成立。他在《〈文选〉考异》中每云“尤校改”“尤删”“尤增”等,其实颇有武断之嫌。实际上,他所根据的校本主要是袁本和茶陵本。而这两本是否即由李善注定本系统而来,这还是个问题。唐代以来,李善注本的流传不止一种,在没有充分的版本根据以前,以甲本否定乙本,甚至以晚出本否定古本,是难以叫人信服的。

二 李善注《文选》在唐代的流传

唐代以诗赋取士,士亦以诗赋名家,所以《文选》日益风行。唐太宗时,曹宪、李善等人讲授《文选》,当时有所谓“文选学”之称。《旧唐书·儒学·曹宪传》载:

曹宪,扬州江都人也。仕隋为秘书学士。每聚徒教授,诸生数百人。当时公卿已下,亦多从之受业。……所撰《〈文选〉音义》,甚为当时所重。初,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兴于代。

又《新唐书·李邕传》载:

李邕,字泰和,扬州江都人。父善,有雅行,淹贯古今,不能属辞,故人号“书簏”。显庆中,累擢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为《文选》注,敷析渊恰,表上之。……居汴、郑间讲授,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邕少知名,始善注《文选》,释事而忘意。书成以问邕,邕不敢对,善诘之,邕意欲有所更,善曰:“试为我补益之。”邕附事见义,善以其不可夺,故两书并行。

由此可见,唐代“《文选》学”至李善而集其大成。萧统编《文选》原为三十卷,见于《隋书·经籍志》,李善析为六十卷。唯《新唐书》说李邕又有补益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不可信:“今本事义兼释,似为邕所改定。然传称善注《文选》在显庆中,与今本所载进表题为显庆三年(658)者合。而《旧唐书·(李)邕传》称天宝五载(746)坐柳事杖杀,年七十余,上距显庆三年凡八十九年。是时邕尚未生,安得有助善注书之事?且自天宝五载上推七十余年,当在高宗总章咸亨年间,而《旧(唐)书》称善《文选》之学受之曹宪,计在隋末,年已弱冠。至生邕时,当七十余岁,亦决无伏生之寿,待其长而著书。考李匡乂《资暇录》曰:李氏《文选》有初注成者,有复注,有三注、四注者。当时旋被传写,其绝笔之本皆释音训义,注解甚多。是善之定本,本事义兼释,不由于邕。匡乂唐人,时代相近,其言当必有征。”

李邕是否补益过善注《文选》,除《四库提要》外,现在学术界仍有论争(参见王令《李邕补益〈文选〉注说志疑》,载《文学遗产》1991年第2期)。这里暂且略而不论。我们从上述引证中可以注意到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即《新唐书》及李济翁《资暇录》并提到李善注《文选》在唐代不只有一种版本流传。由于有初注、二注乃至三注、四注之别,在唐代流传的诸本善注《文选》,所据不一定都是善注定本,所以,异文一定不在少数。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到了盛唐时期,“选学”更受重视,杜甫就曾告诫过他的儿子要“精熟文选理”。《朝野佥载》还曾记载:“唐国子监助教张简,河南缑氏人也,曾为乡学讲《文选》。”《朝野佥载》的作者张鷟卒于开元年间。可知张简“为乡学讲《文选》”当是“文选学”兴盛后的高宗以至玄宗年间的事。这段记载说明,在唐朝,《文选》不只为上层士大夫所必读,就连乡学亦立有专科。“选学”在唐朝的普及情况,由此可见一斑。李善注《文选》详于典章制度及名物训诂的考释,字句的疏通可能有所不及。因此,当时学术界自然会提出对于新注本的要求。《大唐新语》卷九载:“开元中,中书令萧嵩以《文选》是先代旧业,欲注释之,奏请左补阙王智明、金吾卫佐李玄成、进士陈居等注《文选》。先是,东宫卫佐冯光震入院校《文选》,兼复注释。解‘蹲鸱’云:‘今之芋子,即是着毛萝卜。’院中学士向廷之、萧嵩抚掌大笑。智明等学术非深,素无修撰之艺。其后或迁,功竟不就。”但是,另一新注本,即吕延济、刘良、吕向、张铣、李周翰等五臣注本却保留下来了。吕延祚《进五臣集注文选表》评价李善注说:“往有李善,时谓宿儒,推而传之,成六十卷,忽发章句,是征载籍,述作之由,何尝措翰?使复精核注引,则陷入末学,质访指趣,则岿然旧文。只谓搅心,胡为析理?臣惩其若是,志为训释。”从此以后,五臣注与李善注并行。在宋代以前,不管是李善注,还是五臣注,都只有抄本传承,在传抄过程中,无意抄错或有意增删几乎是一种必然现象。试看红学界关于脂砚斋不同抄本的研究,就可以理解。以后例先,当出同理。由此甚至可以推想,李善注和五臣注在抄本流传过程中,相互混易的现象在唐代恐怕就已经出现了。

引用这些人所熟悉的材料,是想说明在北宋初年第一个李善注本刊刻之前,各种善注《文选》传本在体例、内容等方面不一定完全相同;就是刻本出现以后,他本也不一定全废,不能否认其他善注传本在北宋以至南宋初年流传的可能。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记载:“苏子瞻尝读善注而嘉之,故近世复行。”说明李善注《文选》在北宋前期依然流行。《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书目并著录有李善所注《文选》六十卷,他们并没有注明所依据的善注是国子监刻本还是其他传本。因此,我们不能武断地确定北宋流行的善注就一定都是官方刻本。

三 尤刻当别有所据

如果上述推测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我们似乎就有必要对北宋国子监刻本、尤袤刻本及六臣注本做些比较,大体考察一下这几种版本的渊源关系。这样,有些问题(比如“感甄说”等)也就比较容易得到一些合乎情理的解释。

北宋国子监刻本原为六十卷,国家图书馆收藏二十四卷(包括残卷)。幸而《洛神赋》完整保存,为我们提供了足资比较的文献资料。

下面仅举数例,尝鼎一脔,窥豹一斑,弥足珍贵。

1.“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

尤本:“黄初,文帝年号。京师,洛阳也。洛川,洛水之川也。洛水出洛山。济,渡也。”

国子监本、明州本、赣州本、中华书局影印宋本(以下简称中华本)均无此注。

2.“腰如约素”

尤本作“约”。赣本、中华本并于“约”下有注:“善本作束。”检国子监本正作“束”。李善注曰:“《登徒子好色赋》曰:腰如束素。束素,约素,谓圆也。”知“束”字为正字。

3.“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尤本:“璀粲,衣声。《山海经》曰:沃人之国,爰有璿瑰。瑶碧,郭璞曰:名玉也。又曰:和山,其上多瑶碧。……”

国子监本、赣州本、中华本:“善曰:璀粲,衣声。《山海经》曰:和山其上多瑶碧。……”并无“沃人之国”云云。

4.“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尤本:“《尔雅》曰:岸上曰浒。郭璞曰:厓上地也。《毛诗》曰:在河之浒。毛苌曰:浒,水厓也。《〈汉书〉音义》应劭曰:濑,水流沙上也。傅瓒曰:濑,湍也。《本草》曰:黑芝,一名玄芝。”

国子监本:“《毛诗》曰:在河之浒。……”

赣州本、中华本:“善曰:《毛诗》曰:在河之浒。毛苌曰:浒,水涯也。《本草》曰:黑芝,一名玄芝。”注释为略。

5.“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

尤本:“《神仙传》曰:切仙一出游于江滨,逢郑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空怀无佩,女亦不见。《尔雅》曰:……”

国子监本:“交甫已见《江赋》。《尔雅》曰:……”

赣州本、中华本:“善曰:《韩诗外传》曰:郑交甫尊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亡矣。《尔雅》曰:犹如……”

6.“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

尤本:“北海鱼非洛川所有,然神仙之川亦有。《尔雅》曰:水中渚曰沚。孔安国《尚书注》曰:山脊曰冈。《毛诗》曰:领如蝤蛴。又曰:有美一人,清阳婉兮。”

国子监本:“北海鱼非洛川所有,然神仙之川亦有。《毛诗》曰:领如蝤蛴。又曰:有美一人,清阳晚兮。”

赣州本、中华本:“善曰:北海鱼非洛川所有……”下同国子监本。

7.“顾望怀愁”

尤本作“愁”字,赣州本、中华本在“愁”字下注:“善本作怨。”而国子监本正作“怨”字。

8.“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尤本:“《说文》曰:,骖驾也。毛苌《诗传》曰:,行不止之貌。《广雅》曰:盘桓,不进也。”

国子监本、赣州本、中华本在此处均无善注。

经过比较可以看出,尤本善注大多比国子监本及现存六臣注本要详尽。不仅《洛神赋》如此,其他篇目也是这样。比如陆机《文赋》序题解,尤本:“臧荣绪《晋书》曰: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少袭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亡。退临旧里,与弟云勤学积十一年,誉流京华,声溢四表,被征为太子洗马,与弟云俱入洛。司徒张华素重其名,旧相识以文,华呈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新声妙句,系踪张蔡。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而明州本、赣州本、中华本则很简单:“善曰:臧荣绪《晋书》曰:陆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作《文赋》。”又,“窃有以得其用心”,尤本善注:“作,谓作文也。用心,言士用心于文。《庄子》尧曰:此吾所用心。”而明州、赣州及中华六臣注本仅引“《庄子》曰”云云。又,“妍蚩好恶可得而言”下尤本善注有“文之好恶可得而言论也”。“每自属文尤见其情”下尤本善注又有“士衡自言,每属文,甚见为文之情”。又,“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下尤本善注有“利害由好恶”。又,“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下尤本善注有“言既作此《文赋》,它日而观之,近谓委曲尽文之妙理”。又,“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下尤本善注有“此喻见古人之法不远……。伐柯必用其柯,大小长短,近取法于柯,谓不远也”。又,“若夫随手之变”下尤本善注有“文之随手变改,则不可以辞逮也”。又,“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下尤本善注有“盖所言文之体者,具此赋之言”。又,“伫中区以玄览”句下尤本善注有“《〈汉书〉音义》张晏曰:伫,久俟待也。中区,区中也。《字书》曰:玄,幽远也”。又,“遵四时以叹逝”二句下尤本善注有“遵,循也,循四时而叹其逝往之事,览视万物盛衰而思虑纷纭也”。又,“悲落叶于劲秋”二句下尤本善注有“秋暮衰落,故悲;春条敷畅,故喜也”。如此等等,其例甚夥,不胜枚举。这些善注在明州本、赣州本、中华本中均付之阙如。这一事实至少说明,尤袤刻本不是从现存的六臣注本辑出的,否则不会相差这么多。[4]

回过头来再看《洛神赋》尤本题解,“记曰”云云在其他注本中确实没有,但是根据上述例证来推断,它不可能是尤袤所加。如果硬说是尤袤所加,那么上述与六臣注本不同的李善注都是尤袤所加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尤袤刻本确实不值一提了。问题是,证据呢?《四库全书总目》说尤本系从六臣注本辑出,是哪部六臣注呢?四库馆臣并没有拿出论据,从现存的六臣注本中实在得不出这个结论。至于《四库全书总目》中所说汲古阁刻李善注本卷二十五陆云《答兄机诗》《答张士然诗》中有五臣注痕迹,便推断尤本是从六臣注中辑出。但是这里是有问题的。因仅仅根据一部明本来推断尤袤刻本的来源,这在论证方法上至少是不严密的。尽管汲古阁本号称从宋本校正,唯不知所据是何宋本。北京图书馆藏有尤袤刻本的早期印本,就没有四库馆臣所说的五臣注的痕迹。退一步说,就是尤刻善注确有五臣注的痕迹,也不能仅仅据此就推断说尤本一定出自六臣注。如上所述,即便在唐五代时也不能排除李善注与五臣注相互混易的可能。还是以曹植《洛神赋》为例,在“曹子建”名下,国子监本无注。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藏陈八郎五臣注本注:“《魏志》云:曹植字子建,魏武帝第三子也。初封东阿王,后改封雍丘王,死溢曰陈思王。洛神,谓伏羲氏之女,溺于洛水为神也。植有所感托而赋焉。”韩国汉城大学所藏奎章阁本亦同此注。明州本、赣州本、中华本等均有此注,大同小异,而且这三种版本并有“翰曰”二字。说明李周翰所注,这没有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明州本在这个注下又有“善注同”三字。明州本是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在后,因为五臣注已有,所以略去李善注。问题是,从时间上说,李善注早于五臣,既然已经有李善注,何以五臣依然叠床架屋而又重注呢?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所以我认为,这里的李善注和五臣注早就有所混易。

对于《洛神赋》李善注的校读,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事实,即现存的六臣注《文选》中的李善注与北宋国子监刻本的李善注基本相近,说明它们可能是同一版本系统。而从上文的引证来看,尤袤刻本则与此有所不同。对此,日本著名汉学家斯波六郎先生在其长篇论文《文选诸本的研究》[5]有过解释。一方面,他确信四库馆臣的考论,认为“尤本从它所据底本原为六臣注本的注中抽取了李善注,所以令人怀疑到它决非以李善单注本为底本,并加进了尤氏自己的雠校”。另一方面,他也承认在尤袤的时代“尚存其他善本,尤本曾以它们参校”。这种解释颇有令人费解之处。既然当时还有李善注的单行本在流传,尤袤完全有理由据以校刻,六臣注本可以作为参校本,他何必多此一举,还要从六臣注本中辑出李善注呢?这种解释还存在着比较明显的矛盾,于是,森野繁夫先生又另辟蹊径。他仔细比较了尤袤刻本和《文选集注》的异同,认为尤袤刻本不是从六臣注本中辑出的,而是“对《集注》本李善注补充订正、加工而成的”[6]。这种解释较之传统的看法确又进了一步,但是仍然对李善注的单行本表示怀疑。这种怀疑当然有理由存在,不过又说尤袤刻本出自《文选集注》,似乎又过于绝对了。《文选》李善注本传世毕竟已有1000多年了,许多资料早已散失,无迹可寻。仅仅根据现存极有限的材料考定排比,用以确定不同版本之间的必然联系,比如说甲一定出于乙,事实上是相当困难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个人认为,与其抵牾枘凿地为尤袤刻本寻根探源,还不如笼统地说,尤本当别有所据。至于所据之本,至少不是现存的北宋国子监刻本,不是六臣注本。它应当是唐代以来流传的另一版本系统。

《文学遗产》1994年第3期


[1] 《文物》1976年第11期。

[2] 译文发表在《文选学论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3] 详见《关于北宋刻印李善〈文选〉的问题》,载《文物》1977年第7期。

[4] 黄侃《〈文选〉平点》认为《文选》所收《文赋注》多非李善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5] 见《广岛文理大学内斯波博士退官纪念事业会》,1975年。译文收在郑州大学古籍所编《中外〈文选〉学论集》中,题作《对〈文选〉各种版本的研究》,戴燕译,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66、870页。

[6] 《关于〈文选〉李善注——〈集注〉本李善注和刊本李善注的关系》,原载日本《中国学会报》31,1979年。段书伟译文收入《中外〈文选〉学论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