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元研究(1912—1949)
- 彭二珂编著
- 2762字
- 2025-04-25 18:15:05
韩柳欧苏文之渊源
胡怀琛[16]
辑校按语
《韩柳欧苏文之渊源》,署名“胡怀琛”,原刊《小说世界》[17]1927年第15卷第16期第1—6页。该文收录于彭黎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文精粹》。
唐宋八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重要之位置,实则八家之中亦只韩、柳、欧、大苏为重要,其余王、曾及二苏不能与四人并称也。
就四家而论其渊源派别各不相同。前人论文,多就本文而论,而不一探其文之来源。如魏叔子《论文日录》云:“退之如崇山大海,孕育灵怪。子厚如幽岩怪壑,鸟叫猿啼。永叔如秋山平远,春谷倩丽,园亭林沼,悉可图画。东坡如长江大河,时或疏为清渠,潴为池沼。”李耆卿《文章精义》云:“韩如海,柳如渊泉,欧如澜,苏如潮。”就文论文,自以此二人之言为最切当。然韩、柳、欧、苏之文之所以能如此者,未有一言道及,他人虽有言之者,然亦不能详且尽也。余窃以为四人文境之不同,乃根于其人之思想及所受哲学之影响之不同。
韩退之文出于儒家,如其《原道》《论佛骨表》诸篇,极端反抗异于儒家之说。然无充足之理由,不过一例以邪说异端视之。又其《答李翊书》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可见其于儒家以外之学说,未尝涉猎。从一方面言,可谓纯粹,从又一方言,可谓狭陋,此可见退之思想,不出儒家范围以外。至其行文,则笔力雄厚可称为“力透纸背”,且拟古而能变化,不存古人面目,此其所以为后人所称也。
柳子厚虽与退之齐名,而其渊源则截然两道。柳文一部分乃出于诸子,又一部分游山水小记,则出于《山海经》及《水经注》。如《三戒》《蝜蝂传》等文,全是庄生之寓言。即著名之《郭橐驼传》一文,以种树喻治民,亦全是老子学说。且子厚又有考证诸子之文多篇,可见其研究诸子之功深矣。子厚小记,千古独绝,凡读柳文者,无不知之。而不知其此种小记,乃由《山海经》及《水经注》脱胎而来。然子厚学古人未能化尽摹仿[18]痕迹,如:
有鸟,赤首鸟翼,大如鹄,方东向立。(《游黄溪记》)
朱子即谓其有小疵,盖《山海》所记异物,有云“东西向者,盖以其有图画在前故也”。子厚不知而效之,殊无谓也。
又《水经注》中写山水之景,颇多精鍊峭拔之语,实为柳子厚小记之所自出。摘录数语,以与柳文比较,可以知矣。
人滩水至峻峭,南岸有青石,夏没冬出,其石嵚崟,数十步中,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甚分明者,须眉[19]皆具,因名曰人滩也。(《江水·人滩》)
自黄牛峡[20]东入西陵界,至峡口,一百里许,山水纡曲,两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千许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所谓三峡,此其一也。(《江水·西陵峡》)
柳子厚小记云:
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能遯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始得西山宴游记》)
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袁家渴记》)
然柳子厚文出于《老》《庄》诸子,则尝自言及焉,出于《山海经》《水经注》,子厚未尝自承认。其《答韦中立书》云:“参之《榖梁》以厉其气,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而其《报袁君陈书》亦云:“《左传》《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榖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
自叙其得力之处于《老》《庄》,但云“参之以肆其端”,但云“稍采取之”,于《山海经》《水经注》则一言不及,此子厚深讳之。故虽其自述之言,不足信也。
然吾所云云,乃就大部分而言,实则子厚所自述“参之《榖梁》以厉其气,参之《离骚》以致其幽”,亦非虚言。其于《榖梁》文盖性情相近,于《离骚》则境遇相同也。
就思想而论,柳文实胜于韩文;就文而论,柳文不及韩文规模宏大,且不及韩文变化莫测。姚姬传云:“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状,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古文辞类纂序目》)此言虽甚确当,然究非探源之论,盖只论其形貌,不能言及其思想也。
欧阳永叔,文人皆谓其出于《史记》。刘融斋云:“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发端便见出奇;逸者善用纡徐,故引绪乃觇入妙。”魏叔子云:“欧文之妙,只在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史迁加以超忽不羁,故其文特雄。”方望溪云:“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传其风神。”诸人皆言其出于《史记》,余亦云然。论永叔之思想,则甚纯粹;论永叔之性情,则甚和易;论永叔之时代,则甚太平;论永叔之境遇,则甚安乐,合此四者,而成永叔之文。宜乎不能雄也,宜乎不能超忽不羁也!而能“传史迁之风神”,能“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者,则其为人富于感情故也。欧文之所以能成一家者,惟深于情耳。夫岂惟自成一家?且就纯文学而言,韩、柳、三苏之文,皆不能传文之正统。能之者,太史公后,则欧阳永叔耳;永叔而后,则归震川耳。欧文之最佳者,以《释惟俨文集序》《苏氏文集序》《江邻几文集序》《梅圣俞诗集序》《释秘演诗集序》《送杨寘序》《岘山亭记》《真州东园记》《泷冈阡表》《曼卿墓表》《祭苏子美文》《祭石曼卿文》诸篇为最,是皆父子朋友死生离合之际,发于真性情之文也。
苏东坡与其父洵弟辙游京师,一时士大夫无不倾倒,独王介甫见其文曰:“此战国之文耳。”此言极有见地。盖东坡擅长[21]辩论,有苏张纵横之习,其文出于《国策》,千古无容有异议。
然东坡行文,虽出《国策》而绝非仅仅学《国策》者所可比也。如清初魏叔子之文,亦学《国策》,比诸东坡,相差远矣。东坡尝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东坡又多方外友,故文中往往有禅理。其自言行文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然东坡之言犹未及清人刘熙载所言为透澈。刘氏所著《文概》云:“东坡最善于没要紧的题,说没要紧的话,未曾有的题,说未曾有的话。”又云:“东坡多微妙语,其论曰快,曰达,曰了,正为非此不足以微阐妙也。”又云:“东坡文,只是拈来,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着耳。”总之东坡之文,出于《国策》,参以庄子佛书,而能变化者也。其文只长于议论,“曰快,曰达,曰了”,皆为说理文之标准,而非所语于抒情矣。故吾谓惟欧阳永叔能传文之正统,东坡不足以言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