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柳的文学批评

李辰冬

辑校按语

《韩柳的文学批评》,署名“李辰冬”,原刊《天津益世报》1930年5月22日。1930年4月21日作于北平。除此文外,署名“李辰冬”的另有《三国水浒与西游》《文学与青年》《新人生观与新文艺》《陶渊明评传》《杜甫作品系念》 《诗经通释》等;译有《巴尔扎克》和《浮士德研究》。

李辰冬,原名李振东,河南省济源县李庄人。早年就读于燕京大学国文系,毕业后赴法国巴黎大学攻读比较文学与文学批评,获文学博士后回国。先后执教于燕京大学、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中央政治学校、西北师范学院等高校。中途转战官场,后又因机关生活枯燥乏味,于1948年辞职,奔赴兰州,再度执教育人。受其母魏氏影响痴迷《红楼梦》,著有《红楼梦研究》,1942年由重庆正中书局出版,并获1944年教育部学术奖。刘梦溪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中评价“李辰冬的红学研究,是与王国维先生的红学研究一脉相承的”。

《天津益世报》,民国四年(1915年)10月10日创立于天津,1937年停刊一次,一年后复刊,至1949年完全停刊。该报是比利时雷鸣远神父在中国创办的中文日报,设有国内外要闻、京市消息、社会之窗和人间等栏目,是天津历史最长影响最大的报纸之一,旧社址在当时南京国府路258号,其声名、地位仅次于《大公报》。该报虽是天主教报纸,但雷鸣远却主张传教要关注中国国情,反映民心。1946年10月10日,该报纪念创刊一万号时,周恩来曾为该报亲笔题词:“为和平民主而奋斗。”1921—1922年间周恩来在法国勤工俭学时所撰写的56篇通讯均在该报连载,后编入《周恩来同志旅欧文集》。抗日战争爆发后,因刊登各地抗日新闻,不断揭露日本的残酷行为而遭到日军打压,报社经理多次遭到恐吓,生宝堂经理被日军迫害致死。抗战胜利后,又经常刊登抨击国民党政府贪污腐败的文章,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梁实秋、田汉、钱端升、范长江、张恨水、邓广铭等学者曾积极撰稿。

文质之争,换言之,就是形式与内容之争,不但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永未能解决的问题,就是西洋的文学批评史上也是从未解决的。尤其是十九世纪的美学史上,争执的更为剧烈。中国当秦汉的时代,本无所谓文与质,文学就是文章博学,包[22]括一切的著述。班固著《汉书》的时候,他特别列出一类叫诗赋略,似乎知道了有情感的文字与其他文字的不同。到了晋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里,又有文笔之分,有韵为文,无韵为笔,较前为更进一步。然从外表去分别,解释的又不十分清楚。再到梁元帝的《金楼子·立言篇》里,才把文与笔详细地区分,文主于情,笔主于智,和现在的纯文学与杂文学完全相同,这是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但是,在理论方面我们固然可以庆祝,可是谈到那时候文学的作品,不能不叫我们失望。我们知道形式与内容,在文学作品中都是同等的重要。没有无形式的内容,然只有形式而无内容的文学,我们也不能称之为伟大的作品。可是六朝时代的文人,大都注意到辞藻的美丽,声音的铿锵,对于思想,究竟谈不到。文学既走到一种歧路,所以韩愈(公元七六八—八二四)柳宗元(公元七七三—八一九)才大声疾呼地主张文学要有内容。

谈到中国的文学批评,从历史上看来,与西洋的文学批评显然有一不同之点。前者的批评史,是一部文学革命史,大都为文学作家不满意于当时的文学作品,或自己的作品被人家攻击后辩护的理论,没有哲学上的根据,并且没有专门从事于文学批评者;后者的批评史,虽也有以上的情形,然批评的学说,大都有哲学渊原[23],我们把西洋的文学批评史与他的哲学史二者对照来看,则其思想潮流的来踪去迹,为出一辙。自法国批评大师圣保甫以后,更其显著。现代法国又有所谓哲学的文学批评,先从人生里找一条哲学的根据,然后再建设他的批评学说。而中国的可说是与哲学无关,都是对症下药的疗治法。韩柳的批评学说,当然不是例外。

在韩柳的文学革命论尚未提出以前,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里已竟[24]看出那时的文学走到了一种歧路,于是就主张“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只要有意思,就有话说,勿须乎专门在形式上去讲求。但一方面因为当时的俪文之风正盛,而他又没有显明的主张,所以到韩柳的时候,才得改革成功。韩愈在他的《答尉迟生书》说的,“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与刘勰说的都是同样的意思。柳宗元也说“今世贵辞而矜于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都是对症下药之谈,因为那时的文人太偏重于形式了,不得不提倡内容。

韩柳改革文学的唯一标语,就是“复古”,“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便是他们的口号。但是韩愈在《答李秀才书》里又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刘正夫》的书里也说:“师其意,不思[25]其辞”。柳宗元也有同样的话说道,“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他们所要复古的,不是“辞”,而是“道”,这是我们应当注意的。他们更进一步说:“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26]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韩愈《送陈秀才彤序》)“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煮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柳宗元《答吴武陵〈非国语〉书》)从这里看来,我们知过韩柳的目的,并不是拿文学以终其身,是要行其道,对于国家事业要有所建设;然要不能行其道的时候,这才著书立说,传之于后世,但是言之不文,则不能行远,所以对于文辞也得加以讲求。

我们再把韩愈的《答李翊书》来研究一下,更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文学的态度。韩愈把他自己的作文所用的工夫,分成四个步骤。第一步是,“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当自己书写的时候,“惟陈言之务去”。这是一步很难的工夫,为有人非笑你的话,则可置之不理。第二步是,要像这样地努力下去,有几年的工夫就可“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这个时候要是著作,就比以前较为容易,如有人机笑[27]你的时候,你反以为喜,人家称誉的时候,你反以为忧,因为“尤有人之说者存也”。第三步是,继续再努力几年,写文章就更容易了。第四步是,虽说可以下笔千言,不能自休,但这时候最易犯的毛病,就是杂乱无章,所以得详细地考察自己的文章是否醇洁。以上的四步都做到以后,还有一步最重要的,而且是终身行之的,就是修养。但是怎样修养呢?他说“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韩愈又给我们一个比喻说“气”好比是水,“言”好比是漂浮的东西,水要是大,则不论大小漂浮的东西都浮起来了。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气要是盛的话,则言之短长以及声之高下,没有不适当的,也就是“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的意思。结果,还得先求其实。甚而至于他说“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的话,可见他是不注重形式,而全注意到内容,如果内容好,没有形式不好的道理。

前边我们说过,韩柳的目的,最先是要行其道,如果不能行其道于当时的话,这样从事著作,以传于后世;但是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所以也得注意文辞。然文辞如何才能好呢?其方法也是学古。韩愈在他的《进学解》里自己吹自己说:“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柳宗元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里也有同样的意思说道:“本之《书》以求质,本之《诗》以求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动。”中国的学者要对于社会有所改革的话,照例是用托古改制的方法。如孔子想行自己的学说,然又怕自己人微言轻,所以假托到三皇五帝。现在韩柳想改革那一时代的文学,于是又复古到孔子,他们既以孔子为标的,那末[28],作文当然也要根据孔子的五经。

文宗五经的主张,本发之于扬雄《吾子篇》的“说经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扬雄的主张,后来刘勰著《文心雕龙》的时候,又大为解释,在他的《宗经篇》里说的最为透澈,“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刘勰把《易》《书》《诗》《礼》《春秋》五经的性质解释清楚以后,又得一个结论说,“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原。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傅铭檄,则《春秋》为根”。他把一切的文章,说是都出于五经。后来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篇》说的“文章者原出于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之说,也是由扬雄的主张而来。我所以引证以上几段话的意思,是想示出韩柳论文的渊源,并可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尊孔派,而扬雄开其先路。所以从扬雄而后,中国的模拟与复古之风大开。

我以为韩柳文学批评的渊源,受刘勰的《文心雕龙》的影响为最大,虽说他们不尝提到他,所受扬雄的影响,恐怕只是复古的思想。然而韩柳的复古,决不能与扬雄的复古相提并论,因为韩柳想藉复古的名义来宣传自己的主张,而是一种手段。并且韩愈在《答刘正夫书》里还说“能者无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他要“能自树立”,自成一家风格,换言之,不去模拟外表之形式;不像扬雄那样没有主张,一味地迷古,所以他效《易》而作《太玄》,象《论语》而成《法言》,处处要拿孔子作个偶像,一步一趋地去学,只求形貌的相似,而把真正的精神失却了。

无论是表现自我或是表现社会的文学,在作者写的时候,都是内中有一种冲突,不得不写的缘故。F.Bruneliere说的“No Struggle,no drama”者,固然是为解释戏剧,然而一切的文学都是这样。换言之,就是在内我们有一种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反的,在外却有社会上种种的束缚与压迫,结果,苦恼,烦闷,以及一切的不如意事都产生出来了。经文学创作把她表现出来,就谓之文学。这是厨川白村解释文学的产生的话,而韩愈之解释文学的产生,也是放在这个基础上。他所谓说的“不平”,就是内心与外界的冲突,他所谓说的“鸣”,就是表现。他在《送孟东野序》里给我们的比喻说的“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都是受外界的激刺而始表现。实在,人类的文化,就是从这种冲突产生得来的,一方面有生的要求,而一方面又有种种的压迫,于是人生万花镜就展开来了。

我们受社会压迫最利害的,就是经济,所以韩愈特别把穷苦与文学的关系拿出来讨论一下。他的《荆潭唱和诗序》里说:“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的确是见道之语。我们看古今中外有几个真正的文学家不是穷的。正因为穷,才能味尝到社会上各种人的真正面孔,而给他一种很强烈的刺激,不能不从事于吐露。富人的生活大都是麻木的,从何会有刺激去使他创作。我们都知道托尔斯太是生于贵族的,但要不是他后来舍弃贵族的生活而去过那乡村的贫苦生活,也不能认识人生那样的深刻,而为世界的伟大的作家。正因为有强烈的激刺,才有伟大的文学作品产生,所以韩愈说:“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

不过,韩愈所说的“鸣”,不但“自鸣其不幸”,还“鸣国家之盛”。本来韩柳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他们所注意的完全是道,他们既然要想行其道于当时,于是不得不拍当时君王的马屁。韩愈在他的《进撰平淮西碑文表》说:

窃惟自古神圣之君,既立殊功异德卓绝之迹,必有奇能博辩之士,为时而生,持简操笔,从而写之,各有品章条贯。然后帝王之美,巍巍[29]煌煌,天巍[30]充满天地。

柳宗元也有同样的意思说道:

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

以上的二段文字,是韩柳对于文学的态度的口供。他们认为文章除过“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外,没有别的用处。即令再有别的用途,也就是自己不能行其道于当时的时候,则著述立说,以传于后世;这是前边已竟说过的话。不过这二段文字我们应当注意的有一点,就是柳宗元把文分为著述与比兴二类,前者是注重逻辑,后者是比较注重情感,所以他说二者不能得兼。实在,理智强烈的人很难写一篇情感的文字,反是,情感丰富的人也很难写一篇条分理柝的文字。我们不必远处举例,即就韩愈柳宗元而论,他们固然称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先锋,可是他们太注重行为与理智,所以他们的文字,要以纯文学的眼光来看,在文字艺术上上[31]有价值的很少。然而他们根本就不注重感情,所以我们也勿须怪他。

韩柳文学批评的主张,大概已如上述,我们现在把他们的最错误的两点来讨论一下。第一,就是混淆了纯文学与杂文学。固然他们的目的是在改革六朝时代只重形式而不注意内容的文学;可是因为太过火了,他们所主张的,我们反不能承认是文学。无论中外,在理论上我们总承认文学只是文学,不是其他的东西,然而批评家们总想把文学作为表彰真理或获得知识的工具。如果这位批评家是比较喜欢哲学或宗教的话,则他希望文学是哲学或宗教的直觉的表现;如果他是比较理智的,他就认为文学是一种材料去发现心理的事实,或社会史的演变;总之,他们喜欢那一种学问,就希望文学是那一种学问的表现工具。即令如主张“为艺术而艺术”所著名的Waller Pater,但我们细读他的Studiea in the Renaissance书的结论,就知道他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意义,关于情感和感觉的用途,给于艺术的还不及给于人生的为多。这原是不可讳言的事实,然而不像韩柳那样的过火,以致几乎没有抒情的文学的立脚点。

第二,是拿文学作为宣传的工具。我们知道文学的目的是在表现,而不在宣传,这是世人说旧了的话。易卜生剧作中所描写的大多是妇女问题,好多妇女就以为他是在提倡妇女的地位,于是去找他对于妇女有什么意见,可是他回答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可见他只是表现内心的冲突,并没有一种先见。如果文学要是表现的话,则你不论什么题旨都好,道德也好,自然科学也好,社会科学也好,甚而至于国家主义,以及三民主义,都无不可;然而这些题旨要以文学的形式去表现的话,就得以文学的标准来判断,而不得以宣传的目的来决定。因为表现,只是表现我内心的情感与意象,表现完了,则文学的目的就随之而终;然宣传,是预先有一种目的,于是只求其如何能达到这目的,至于文学的艺术如何则就不问,所以我们只能谓之宣传品,而不得谓之文学。如韩柳的目的,只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因为想达到这种目的,于是才去注意文辞,其在文学上的价值,就可想知。所以韩柳的文论,也只可以说是宣传论,而不能说是文论。

四,二十一,一九三〇,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