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种族身份

哈克的漫游既然是一场关于身份的历险,身份本身将成为分析整部小说的关键。与过往身份的分离促使哈克踏上了寻找身份的旅程,在一系列事件中,哈克学会了伪装身份来适应现实环境的需要,但对于身份本身的有意识思考主要是通过与杰姆的交往来表现。杰姆虽然是一个身份被动者,但其善良的天性启悟了哈克对于种族身份的反思,并超出了当时的意识形态桎梏,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提升。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触及了当时南方社会的种族问题,受当时观念的束缚,“在美国社会结构中,非洲裔的‘黑人性’与主流的‘白人性’相比,前者属于受支配的边缘范畴。”[24]这种共识深入当时的美国国民性中,但就哈克的成长而言,他对于种族身份的态度有一个蜕变的过程。第一次冲突体现在事物认知方式上,哈克谈及法国人说话和他们不一样后,结论是“他们说话,你一句也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25]。而杰姆则认为这不可能,两人推论的思维不在一个逻辑上。哈克由猫、牛说话和我们天然不一样推导到法国人也能和“我们”说话不一样,逻辑基础是能指与所指之间的任意性。而杰姆由猫和牛非人,法国人和“我们”是人的现实推导到法国人该说人话,逻辑基础局限在物种归类的常识上,这种思维惯性催生了一种自我中心主义,从而无法认知到语言的差异性。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包括教化程度的不同,但本质上透露出了杰姆作为黑奴认知能力的低下,因此哈克最后不得不感叹:“我明白了这是白费口舌——你没法教一个黑奴讲道理。”[26]哈克将杰姆置于自己的对立面,而且将自己的白人身份凌驾于黑奴之上。

认知的推进和转折发生在雾夜漂流的生死危机之后,哈克谎称杰姆做梦来捉弄他,而当杰姆悟出事实真相后,流露出被欺骗后的真实情感。

我一边照管木排,一边叫你,乏得布(不)行了,当时我的醒(心)都碎啦,云(因)为你走散(失)啦。我自己,还有这木柸(排),会不会出事,我都布园益(不愿意)去想啦。我醒来一看,你并并(平平)安安回来啦,不由得直荡(淌)眼泪,我满醒(心)感谢,恨不得跪下来亲亲你的脚。可你,你想的史(是)怎样撒谎,作弄我劳(老)杰姆。那些东西史(是)垃圾,那种往奔(朋)友脑袋上泼脏水,叫他们丢人现眼的,也是垃圾。[27]

在杰姆眼中,哈克是可信赖的朋友,而哈克的谎言戳伤了朋友的心,在漫游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友谊催生了哈克对于黑奴杰姆新的情感。“我觉得自己多么卑鄙,我恨不得吻他的脚,求他收回他的话。”[28]在友谊可能破裂的危机下,哈克超越了当时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种族界限,“鼓起勇气,走去向一个黑奴低声下气地告罪”[29]。认知能力的差距被磨平,建基于真诚认错的道歉提升了哈克对于自己行为责任的担当,也正是立足于这样的转变,在面对抓捕黑奴者时,哈克谎称杰姆是个白人,谎言本身捍卫了杰姆的自由。

哈克对杰姆态度的转变伴随着整个历险展开,从认知能力的鄙夷,到友谊的建立,再到深入人性的体认,哈克实现了对于杰姆认知的蜕变。在第23章中,杰姆与哈克谈及了自己误打女儿小伊丽莎白的故事,哈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之中。与哈克不同,杰姆的逃离是为了家庭,杰姆的思念催生了他的眼泪,亲情作为人性共通点突破了种族的界限,哈克也在杰姆的故事中体悟到了人性中最脆弱和深厚的一面。种族差异立足的肤色不过是权力运作的结果,只有突破这种遮蔽才能感受到人类作为共同体的本质真相。杰姆作为哈克成长过程中的引路人改变了哈克对于种族身份的认知,这种认知突破了社会规训中强调的固有身份等级差异,哈克在指引之后深切体悟到了表面差异背后的共通人性,从而实现了认知上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