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轼与六弟子的相得与订交
苏轼与苏门六弟子的相互发现乃是基于彼此的相互需要而促成。对苏轼而言,苏轼继欧阳修主盟文坛,就如同当年欧阳修发现、培养文坛新生力量以推进北宋古文运动一样,苏轼也有这样的宗主观念和传承意识。据李廌《师友谈记》所载,“东坡尝言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2]。正是基于文坛领袖之文道传承的责任感,苏轼始终致力于发现人才,为文学事业储备人才,以保证文道的继承和延续。苏轼广引同道,与之交游的著名人士有二十余人,其中不乏文学艺术领域的大家,如米芾、张先、文同等。[3]在苏轼门下集结了当时文坛的诸多优秀人才,而史称“苏门四学士”或“苏门六君子”的黄庭坚、秦观等人,则是苏门文人的核心成员。苏轼正是在黄、秦、晁、张、陈、李六人身上寄予厚望,以托“斯文之不坠”,挽“吾道之不坠”,此即苏轼对六弟子的需要。
从六弟子的角度而言,他们也需要苏轼。这种需要,非关功利,而是出于纯粹的对道与艺的追求。正如秦观所言,苏轼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4]。正是出于对苏轼道德文章的由衷景仰和敬慕,六弟子不约而同地接近苏轼,追随苏轼,研道习艺,终生不渝。
以下简要分说六弟子与苏轼的相互发现与订交过程。
黄庭坚与苏轼正式订交在元丰元年(1078)。[5]此前,苏轼分别在孙觉、李常处读过庭坚的诗文,非常惊讶,“以为非今世之人”,孙觉说此人尚未为人所知,希望苏轼为之延誉,称扬其名。苏轼笑说:“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6]苏轼认为,观庭坚之文,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7]。而黄庭坚对苏轼仰慕已久,与苏轼有过数面之缘,然彼自觉“齿少且贱,又不肖,无一可以事君子,故常望见眉宇于众人之中,而终不得备使令于前后”[8],不敢贸然结识于前。庭坚当是从孙觉、李常(或他人)处得知苏轼对自己的赞誉,“传音相闻”,故在元丰元年致书苏轼,赞美苏轼“学问文章度越前辈,大雅恺弟约博后来。立朝以直言见排退,补郡则上课最。可谓声实相当,内外称职。凡此数者,在人为难兼,而阁下所蕴,海涵地负,特所见于一州一国者耳”。自己“为禄仕所縻,闻阁下之风,乐承教而未得者也”[9],表达了“亲炙光烈”“求列门墙”的意愿。庭坚此书“执礼恭甚”[10],随函并上《古风二首》,“托物引类”[11],赞美苏轼品格皎洁,表达自己追随其后的愿望。是为二人订交之始。苏轼即回书《答黄鲁直》,称扬庭坚为人“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疏阔者,亦莫得而友也”。说自己“方以此求友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喜惧之怀,殆不可盼”。并次韵《古风二首》以和之,表达喜获同道中人的欣悦之情。此后,二人诗书往来,酬酢不断,相互之间的题跋也不少,情谊愈加深厚。苏轼在政治上也曾对庭坚加以援手。元祐元年(1086)苏轼由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曾荐举庭坚以自代,他在《举黄庭坚自代状》中称美庭坚“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12]。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13]将东坡的清旷气韵刻画得生动细致,而又简练传神。于此,皆可见出苏、黄二人相得、相知之情的深挚。
秦观与苏轼订交是在元丰元年(1078)。此前,秦观与苏轼也有神交,有似苏黄之神交情形。据徐培均考订秦观年谱,引秦瀛《重编淮海先生年谱节要》资料,秦观对文坛宗主苏轼非常仰慕,欲从而游其门下,一直未得机缘。熙宁七年(1074),苏轼从杭州转知密州,路经扬州,秦观预先模仿苏轼的笔法在某寺中题一诗文。苏轼见后自是惊讶不已。苏轼与孙觉会面后,孙觉拿出秦观所作诗词数百篇,苏轼读后感叹“向壁书者必此郎也”,“遂结神交”。[14]此即苏轼对秦观的发现,其中当然有秦观的预设成分。元丰元年,秦观携李常书过徐州拜谒苏轼,后作《别子瞻》诗云:“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徐州英伟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区域。”[15]对苏轼极表景仰之情。苏轼也有次韵诗作相赠。此为二人订交之始。
苏轼对秦观的才情非常看重,他在《辨贾易弹奏待罪劄记》中说:“秦观自少年从臣学文,词采绚发,议论锋起,臣实爱重其人,与之密熟。”[16]苏轼曾向王安石推荐秦观,说他“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希望能够借重王安石的称扬,使之“增重于世”[17]。苏轼对秦观的书法也非常欣赏,他在《跋少游书》中说:“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18]
从苏轼与秦观的往来书牍就可看出二人相知相得的融洽与密熟。叶梦得说,苏轼在“四学士”中“最善少游”[19],诚非虚言。袁中道也说:“吾观子瞻所与(指与少游)书牍,娓娓千百言,直披肝胆,庄语谑言,无所不备,其敬而爱之若是。”[20]如苏轼贬黄州期间给秦观的书简,说到自己的生活近况,讲自己如何节俭度日,在琐细中见情味。再如东坡醉后作书与少游,笔法杂乱,本待重写,又想到正可“使太虚于千里之外,一见我醉态而笑也”[21]。凡此种种,皆可见二人关系之亲近。
在苏门弟子中,晁补之于苏轼受知最早。补之十七岁时随父亲官杭州新城,时苏轼任杭州通判。补之作《七述》拜谒苏轼[22],苏轼读之叹道:“吾可以搁笔矣!”[23]苏轼任杭州通判在熙宁四年(1071)到熙宁七年(1074)。补之拜谒苏轼当在此期间。二人也由此订交。苏轼在《晁君成诗集引》中称补之“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24]。补之从苏轼游,论诗作文都获益颇多。二人相交,贵在相知相得。晁补之《谢外舅兵部杜侍郎书》中说:“补之于苏公为门下士,无所复赞。然刚洁寡欲,奉己至俭菲,而以身任官责,嫉邪爱物,知无不为。尤是不忽细务,其有所不得尽,视去官职如土芥。”[25]明白宣示了坡公清刚超绝的为人风范。
张耒与苏轼相交当在熙宁四年(1071)。此前,苏辙为陈州教授,张耒游学于陈,为苏辙所爱重,从之游。熙宁四年,苏轼赴任杭州通判,在陈州盘桓停留,与子由聚。故张耒也有机会从苏轼游。此即二人相交之始。后苏轼在密州修超然台作《超然台记》,张耒从之作《超然台赋》。苏轼对张耒的文章非常赞赏,称其文风似子由,“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26]。后又赞张耒文章“气韵雄拔,疏通秀朗”,高度肯定张耒和秦观的才识学问并为“当世第一”[27]。由此都可看出苏轼对张耒的赏识和推重。
陈师道在苏门弟子中较为特殊。师道为人耿介狷直,他早年从曾巩学文,一直自认是曾门弟子,如其所言:“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世虽嫡孙行,名在亚子中。”[28]曾巩、苏轼都是欧阳修的门生,陈师道因为曾巩的关系而自认是欧公的不肖“嫡孙”。陈师道谨守师教,自不会在欧门内部改换门庭。故此,虽然陈师道对苏轼非常仰慕敬重,也不会在言辞上明确表示愿列苏氏门墙的意愿。苏轼知密州时期,陈师道就与苏轼有诗书交往。熙宁十年(1077),苏轼移知徐州,时苏辙来徐州相聚,陈师道与其兄长陈师仲一同前往拜谒二苏。苏轼、苏辙在与陈师仲的书简中都提到他们在徐州的相识会面,如苏辙所说:“去年辙从家兄游徐州,君兄弟始以客来见。”[29]提示了陈氏为苏门之“客”的身份。当年徐州发大水,“河决澶渊,毒流淮泗”,苏轼组织抗洪救灾,“百堵皆作”,“三板不沉”。[30]灾后,苏轼在徐州东门建黄楼,“承天休而明德意”[31],嘱陈师道作铭以记之。陈师道《黄楼铭序》中以苏轼的口吻说“使其客陈师道又为之铭”[32]。此事可看作陈师道进入苏门,为苏门之客的起始。
陈师道未应科举取功名,家境贫困。苏门之内,有力及者都加以援手。苏轼、晁补之都曾向朝廷荐举陈师道。苏轼称他“文词高古,度越流辈,安贫守道,若将终身。苟非其人,义不往见。过壮未仕,实为遗才”[33]。晁补之说他“孝弟忠信闻于乡闾。学知圣人之意,文有作者之风。怀其所能,深耻自售,恬淡寡欲,不干有司。随亲京师,身给劳事,蛙生其釜,愠不见色”[34]。后来陈师道由布衣起为徐州教授,后又任太学博士等职,都与苏、晁等人的推荐有关。陈师道对苏轼非常敬重。元祐四年(1089),苏轼出知杭州,赴任途经南京应天府,陈师道特意托疾从徐州赶来相送。“冒法越境”,后来因此受到弹劾罢官。陈师道在《送苏公知杭州》诗中说:“平生羊荆州,追送不作远。岂不畏简书,放麑诚不忍。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昔为马口衔,今为禁门键。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35]极写对苏轼的景仰敬慕之情。此事在苏轼《答陈传道书》[36]和陈师道门人魏衍所作《彭城陈先生集记》[37]文中都有记载。陈师道律己极严,“苟非其人,义不往见”,而他可以甘犯法令,私自去南京面谒苏轼,可见他对苏轼的尊崇。陈师道与苏轼多有诗书唱和往来,虽然未曾明确尊苏轼为师,但在他的《佛指记》一文中提到“余以辞义名次四君,而贫于一代”,显然也是承认自己“名次四君”、游于苏门的舆论与事实。[38]
李廌与苏轼的交往是在元丰年间。李廌是苏轼同年李惇之子。苏轼贬黄州,李廌去黄州面谒苏轼,以自己所作诗文求知。苏轼赞其文“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39]。李廌《师友谈记》自言“廌少时有好名急进之弊”,多奔走干谒权门,苏轼告诫他说:“如子之才,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王公之门何必时曳裾也。”李廌以此为戒,谨慎持身,“守匹夫之志”,不再行干谒之事。[40]苏轼与李廌多有诗书往来,苏轼对他颇多勉励教诲,李廌也谨守师教,以名节自立。李廌科举不第,自嘲“数奇”,以布衣终身。
就以上所述,六弟子与苏轼相知、相交、相得的过程来看,六弟子从不同的地域、以不同的方式走近苏轼,集于苏门,从苏轼游,乃因苏轼人格与道德的巨大感召,与文章才华的绝大吸引,而不计较利害得失。[41]而苏轼也多次表明自己发现“精金美玉”的快乐。他说,当黄、秦、晁、张等人还不为世人所知,是他发现了他们,这给他的困顿人生带来极大的乐趣。[42]当他想要更多的“求其似”者,却“邈不可得,以此知人决不徒出,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也”[43]。苏轼与六弟子之间是非常纯粹的师弟关系,乃因精神世界的相互吸引与共通共鸣使然。苏轼也将“觉后”的、传承文道的责任付与了六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