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端倪 一
灾难总是猝然而至。小路和同学一起逛街时,让一辆摩托车给撞了。睡前淑仪接到电话,吓得抱着电话哭,张营忙宽慰她几句,夫妇俩胡乱收拾了几件衣物,连夜买了车票赶往小路所在的城市,那时已是半夜。照看她的同学说伤势不重,左小腿腓骨骨折,已经打了石膏。左脸擦伤,有些肿,小路说话不方便。张营和淑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比起骨折来,左脸擦伤带给小路更大的痛苦。虽然医生说伤口较浅,只要保持干燥不感染就不易留疤,小路还是担心色素沉着,医生便开了维生素E让她早晚涂抹。
在学校附近的医院住了十多天,张营把她接回家中,让她休学养伤。
人的惰性真是可怕,最初的不适过后,小路倒也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然而淑仪上班后,小路便觉得这个家空前地暮气沉沉起来。父母不在身边的头几天里,为了不让父亲觉得她浅薄,小路便装模作样地看了几天《伦理学》,其实也没看进多少,那些公理实在是枯燥无趣。
淑庄说反正在乡下也是闲着,就来城里照顾小路,弄得小路好生烦恼。小路宁可强迫自己读完《伦理学》,也不愿让庄姨看到她躺在床上邋遢的样子。最要命的是擦伤的脸虽已结痂,伤口浅的地方痂脱落,皮肤呈粉红色,但伤口深的地方有的呈酱油色,更深的地方两三处焦黑。实在无法,小路便散开长发,让一绺头发挡在受伤的脸上,对着镜子做“犹抱琵琶半遮面”状。
庄姨在这时候走进来,小路忙把镜子塞到枕头下,还是让淑庄看到了。淑庄安慰她:“恢复得挺好的,别担心。”
“是好很多了。”
淑庄坐在桌前削苹果。
“庄姨,”小路略显迟疑,“姨父……跟表哥还好吗?”
淑庄抬起脸看了她一眼,微笑:“还好!”
“现在果园不忙了?”
“不忙。”
“哦……”小路点点头,“那不就没事可做了?”
“是啊,等着过年。”
“表哥……跟姨父都不出去了吗?每天待在家里不会嫌闷吗?”
“都已经习惯了。”淑庄说,“我们那个地方,穷乡僻壤,没什么去处。路灯也没有,天一黑,就哪也去不了。不像你们城里,街上灯火通明,闲的时候看场电影,逛逛公园、喝喝咖啡什么的,就是城里的街道,也比乡下干净、热闹多了。”
“可是,乡下也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啊。庄姨,你们家附近就有一条竹溪,溪水很清澈,岸上还种了好多的翠竹,岸边还有一条小木船,我上次还跟表哥……”小路自觉说漏了嘴,忙打住。
“是吗?”淑庄淡淡地说,“城里人喜欢乡下,也只是图一时新鲜。像你们这些城里孩子,刚去乡下,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可是如果让你住上三五个月,新奇感一过,那份美好的感觉一旦消失,就会很快厌倦农村的生活。”
距离产生美。小路不作声。
淑庄说:“农村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农忙的时候要割稻子,大热的天,稻叶还割人,扎得身上到处痒,还有蚂蝗会附在小腿上吸血。田间有许多虫子,有些虫子咬了人身上会起水泡,又痒又疼。割完稻子后要耕地,要插秧,要种菜。不忙的时候邻居互相串串门,一帮女人扎成堆谈东家长论西家短。这种生活对你们城里人来说,是不值得过的。”
对于庄姨所描述的乡村生活,小路心里不服气,可又不好反驳。
她吃着庄姨削的苹果,静静地想着心事。
有一回她表哥说,在乡下可以打到野猪野兔。野猪会偷地里的地瓜,它身上的毛很硬,在地里一打滚,扎得一身地瓜就跑了。它的嘴巴比家猪尖长,会挖东西吃。凌晨没打过野猪,不过村里有人打过,没打死,结果三个人都让野猪咬伤了。
啊,会咬人?
会呀!它的獠牙很长很尖。
看来吃野猪肉不容易。那野兔呢?她问,真的有野兔吗?
山上有的。晚上去放个捕兽夹,第二天早上去收就可以了。
能捉到吗?
凌晨想了想,摇头,不好说!不过有可能逮到野鸡和耗子。
于是她总想着哪一天去捕野兔,不然逮只野鸡或耗子也好。
一周后庄姨走了。家里又显得冷寂,百无聊赖之际,翻着几本小说,很快也就腻了。每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小路的心情不是阴天般灰暗就是落雨般潮湿,愁云惨雾缭缭绕绕,一如她和表哥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为了小路的腿,张营和淑仪费了不少心思,但始终难如人意。张营终于拗不过小路,给她买了个手机,又将整套电视影碟音响搬进小路的房间,房间一下拥挤了许多。
她以为拿到手机后一定会狂打表哥家的电话,但却一次也没打过。每次在输完号码后就没有勇气拨出,就这样犹豫着,煎熬着。
在父母上班前,小路哀求他们把她带到楼下,不想一个人闷在家里。
市中心医院骨科李医生是张营的中学同学,上次拍片时他说年轻人恢复快,六周左右即可拆石膏。张营劝小路再忍几天。
“我忍够了!”小路拉起被子蒙住脸。
夫妻俩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城里没什么亲属能帮衬。张营有个兄弟,早年去了南洋,虽有联系,脸皮薄也不好开口。房子还欠着五年的贷款,这一个多月来,两人轮流请过假,奖金没了不说,工资也少了。小路去外地读大学花费渐多,又遇到这样的事——那骑摩托车的摔得更重,家里也不好过,只给小路拿了五百块——这阵子张营自己可没少花钱。
走出楼梯门,才发现天气有些阴沉。
“昨天电视预告有雨……”淑仪皱眉。
“不然还是回去吧。”张营托了托下滑的眼镜,有些气喘。小路该有九十斤吧,腿上还打了石膏,又是下楼梯,百来斤的分量对文弱书生来说有点沉重。楼梯狭窄,淑仪也使不上力,有时帮着托一下打石膏的伤腿嘱咐“小心”。
别说阴天,就是下雨天也好过躺在床上。像幽禁多年才重见天日,小路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潮湿而滞重。“天气预告老是不准。再说了,冬天雨下得也小,真的下雨我自己回去也来得及。”
“不行,”淑仪说,“你的腿伤成这个样子,怎么上楼?”
“我可以进门躲雨,等你们回来再上楼。”
张营看了看表,淑仪快赶不上上班了。
也只能这样了,再让张营背回楼上也吃力。淑仪回楼上拿了张靠背椅,放在一楼楼道,再三交待若下雨小路进门躲雨,坐凳子上等他们回来,不要自己上楼梯。
小路目送着父母坐着摩托车双双离去,消失在拐弯处。
才一会功夫,天色变暗,起风了,有鸟儿低低掠过。人家的屋顶上,三两只鸽子咕咕叫着,伸展翅膀向草地滑翔,一只收起翅膀,落在小路身侧,偏着小脑袋,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看。小路拿起拐杖想逗它,惊吓了鸽子,张开翅膀“扑喇”几声,落在草地上。小路没有东西可以喂它,只一会儿鸽子就都飞走了,小区一下子空了。
她的心仿佛也跟着空荡荡。远处铅灰的天空,铅灰的云层擦着头顶,不知装腔作势要吓唬谁。也许没有谁吓唬,只是他退缩了。那个胆小鬼躲在果林的小屋,吃饭时他的位置也是空的,直至她离开时都不曾现身,更不必说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