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母亲 九
家里种了两亩多的地,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忙活,母亲要种地还要做工。有一亩地在山上,梯田像台阶一样很狭长,一级一级的,从山腰延伸到山下。母亲说那样狭长的地是无法用牛耕的。母亲于是起个大早,肩上荷把锄头上山,一下一下地翻动土坯。翻地的母亲,像一头牛。天大亮后,母亲回到家,那时她已做好了早饭,站在院子里喂鸡。母亲匆匆扒了几口稀粥,丢下碗去工地了。
母亲在工地打杂,事情又多又繁重。母亲先是挑沙,挑完沙和泥浆,和完泥浆挑砖块,有时也抬石头。母亲说那沙刚从河里捞出来,湿漉漉的,畚箕虽小,可一担也有一百多斤重。叫母亲少装点,母亲摇摇头,工地里有三四个师傅,可只有我一个杂工,我挑了沙要挑土,挑了土要抬水泥,要和泥浆,泥浆和好了要提去给师傅们砌墙,砌墙要用砖,有三四个师傅,砖用得很快,我挑少了挑慢了都不行。
有钱的农村人都用盖房的方式来炫富,母亲便经常挑着一百多斤的砖块爬上三楼四楼,甚至五楼。
母亲干的活尽管繁重,每日却只能赚七块钱。有时会到母亲的工地去帮忙,那时是星期天,她帮母亲搬砖块,一次搬两块,母亲高兴地笑着说,我们家小寒也能帮妈妈赚钱了!可是爬了两趟,腿就酸了,母亲让她歇着。她坐在一边,看母亲挑砖。
两个畚箕装得冒尖的砖块,沉甸甸的一担,压在母亲打着一层又一层补丁的肩上;母亲挑着它,挑着两张嘴像挑着两座大山,吃力地稳步拾级而上,母亲的整个后背都给汗水打湿了。
那时是暑假,邻家的哥哥姐姐都在卖冰棒,回家后搬张凳子,坐在院里一边乘凉一边数钱,看得人心都动了。于是向母亲要了两块钱做本,跟批发冰棒的叔叔讨了个保温瓶,学着哥哥姐姐们卖起冰棒。刚开始不敢吆喝,母亲笑着说,大热天人家都躲在家里,你不吆喝有谁知道?母亲房间有一个大衣柜,那是家里最奢侈的东西,衣柜的一扇门上装着一面穿衣镜,那两天就站在那面镜前练习吆喝:
“卖……卖雪糕……冰棒。”
隔天,她趿上拖鞋,戴上草帽,走街串巷,四处叫卖。
日头炎炎,蝉鸣知知,一丝风也没有,狗坐在门口,吐着红红的舌头,咝咝地喘着气。水泥路泛着白光,像一口烧烫的大锅,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脚板被蒸干水份滋滋地响。要是能下场雨该有多好!可是一下雨,这冰棒就卖不出去了,融化成水卖谁去?想想,还得感谢老天呢!再热点!——真好,前边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一块干净的平坦的石块,要是能去坐坐,一定清爽无比,舒服得让人想打盹。可是这一坐就舒服得让人不想走,不走太阳又要西去,冰棒卖给谁呢?
榕树旁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掬一捧浇在脸上,呵!果然凉快!小心翼翼地解开一颗纽扣,两侧肩膀已被保温瓶的绳子勒出一道痕,渗出血珠,被汗水一泡,疼得钻心。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母亲,母亲挑着一百多斤的砖块,咬着牙迈上楼梯,一步两步,三楼四楼,母亲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一路汗水。
喝了几捧水,让干哑的嗓子得以片刻滋润,背起冰棒瓶,一路叫卖,尾音拖得很长:
“卖冰条……雪糕……”
有时候会遇上一些坏小孩,拿了冰棒就不给钱了,追了老远,那个大哥哥才转过身来,凶狠地说,叫什么叫!不就一毛钱吗?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老远丢了过来。追着四散滚的硬币,捡起来一数,却只有七分钱,抬头时大哥哥已经不见了。
有时会遇到赖皮的大人。农忙时节,地里很多人在收割稻子,老远就听到有人叫,两个大人带着四个孩子,想来该有一笔大生意,急急忙忙赶过去,孰料田埂又窄又滑,一脚滑进水稻田里,好不容易拔起腿,一裤管的泥巴,湿漉漉的贴在腿上沉甸甸的。但一想到那笔“大生意”,也顾不得许多,高一脚低一脚赶过去。一个大人低声跟孩子交待几句什么,几个小孩雀跃着跑了过来,摘了瓶盖,七手八脚你一支我一支拿走了许多雪糕和冰棒,拿着就跑,她都来不及数。两个大人也走过来,挑挑拣拣半天,才要了两根最便宜的冰棒。算帐的时候,大人却只肯给六根冰棒的钱——绿豆雪糕一根要两毛呢,满满的都是绿豆。大人说:不要吗?不要就别怪我们不给你钱啊!另一个说,谁让你自己不数,孩子们都跑远了我上哪去找?谁知道他们拿的是雪糕还是冰棒,是三根还是六根?反正我就看见他们一人拿了一根冰棒。……
最后只得接过三毛钱,抽噎着离开了,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回到家里,数一数钱,竟然赔了本。都赔了本了,母亲却还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嘛!……
也不见母亲跟谁吵过架,嚼过谁的舌根,然而邻里对母亲总是不宽容,即便是母亲养的鸡,他们也从不留情。有一段时间,家里的鸡总是无端端地折了翅断了腿,心里纳闷,母亲也觉得奇怪,但终究没说什么。
有一天在院子里喂鸡,发现少了一只公鸡,拿着赶鸭用的棍子出去寻找,走出没几步,听得龙眼树后传来鸡的惊叫声,循声看去,邻家男孩追着一只公鸡,手里头拿着一支扫帚,嘴里嚷着“叫你吃叫你吃”,扫帚往前一掷,打在鸡背上,鸡“咯咯”地惨叫着仓惶逃离。男孩捡起扫帚,嘴里骂骂咧咧:死寡妇!
打了公鸡还骂人,讲不讲理嘛!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冲出去跟他理论,衣领被谁揪住了,回头一看,母亲站在身后。
“妈……”
“我看到了。”母亲看着她摇头。
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若无其事地进了家门,心有不甘。心有不甘,母亲却说,回去吧。
多年以后,时常忆起母亲的点点滴滴。然而总是不敢往深处想,不敢抽丝剥茧,仿佛害怕遇上暴雨天,在溃坝的那一刻,把一切冲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