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拭剑明心

前往剩余三个国度的道路比预想中更为漫长。

待到太阳落下,大军便停止前进,选择就近扎营。

蓝之国的士兵酷似一具会行走的冰封甲胄,所以它们扎营时无需帐篷也不用篝火,只要相互并排站立就会彼此冻结成一整块坚冰。

相比之下,活人们就要麻烦许多。

整个色彩王国就是一座巨大的古代城市,御剑他们干脆在路边找了栋适宜防守的建筑住了进去。

十三位白武士分散开来轮班值守,御剑发现他们小声唱着歌,但白之城居民本来的声音属于尖细轻快的类型,变化后粗野的嗓音并不适合他们会唱的歌,那些风格可爱轻快的歌曲,硬是被唱出狂暴如重金属的摇滚味道。

御剑看的不忍,听的难受,当然主要是后者,便起身去找百合香帮忙。

听完描述,百合香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顿了顿,她转而看向御剑。

“御剑同学,有时候太过温柔是会伤到自己的。”

“为什么这么说?”御剑不解地问道。

“你应该清楚,画中生灵并非人类,它们只是一些看起来像是生命的存在,类似影子或动画中的人物。”

“但他们也会感到快乐,也会感到难受,所以,稍微尊重一些也没关系?”

百合香的话让御剑回想起紫之王死前的癫狂话语,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你确定那是真正的情感吗?本质上或许只是一种模仿。”爱染百合香收起笑容,严肃看向自己的副社长。

“不要向虚假的东西投入过多情感。”

既没有大声呵斥,也没有情绪激动,但少女此刻表情就是让人没来由心生敬畏,可谓是威严满满。

同样在和室休息的一色茜打了个激灵,仿佛受到惊吓般猫猫祟祟向门外爬去。

另一边,御剑反而认真思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长出口气。

“你说的对,但我好像做不到永远理性地对待每件事。”御剑挠挠脸颊不自觉笑了起来。

百合香极其难得的杏眼圆睁,明明在辩驳中占据上风,现在偏偏感到一阵不爽。

“太过婆妈!”

从两人认识以来,少女第一次提高音量,已经爬出和室的一色茜立刻起身就跑,噔噔瞪的脚步声反而打破房间内越发低沉的氛围。

御剑与百合香对视一眼,绷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啊。”

百合香摇摇头,取出画笔和御剑一起来到与和室相连的缘侧。

这里也叫‘侧缘’,是传统日岛建筑中类似门廊的结构,可以理解为有屋檐覆盖的悬空走廊,通常也会铺设地板并与内部房间相连。

百合香招手示意白武士过来,她的身高在女性中不算矮,踩着门廊刚好可以用画笔触碰他们咽喉,但白武士却十分恭谨地跪坐下来。

“之前改造时,我发现世界本身会让画笔产生的变动趋于合理。尽管没有添加相关设定,可白武士的嗓音还是变得粗野低沉,仿佛大家潜意识里认为强壮生物就该发出那样的声音。”

“常世,幽界,总感觉原本普通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陌生。”百合香顿了顿:“也变得更有趣了。”

说着,她快速在白武士肩甲上画出一只小黄鸭。

“好了,试试用它唱歌吧。”

“喏——”白武士恭敬地鞠躬行礼,膝行退出一段距离这才站起,以近乎古板的方式完美复刻本地礼仪,似乎武士就该如此,但实际上并没有人教导他们这些东西。

稍作尝试,小黄鸭就从盔甲上跳出,站在白武士肩头显得有些呆傻。

“不是直接修改吗?”御剑好奇问道:

“我不确定二次修改会不会有连锁反应,不改动本体新添了一笔可能更安全。而且那并非独立个体,差不多可以理解为小鸭子造型的变声器。”百合香颇为严谨地回答道:

“哦,是嘴替。”御剑秒懂。

“哎?”百合香自然没听过千禧年后衍生出的词。

“发言人。”

“哦,那确实差不多。”

这边两人闲聊的时候,那边白武士已经学会使用自己的嘴替,小鸭子开始发出悦耳叫声,逐渐化作欢快的歌曲引来阵阵惊叹。

随后,其他白武士也陆续拥有嘴替,不用时那会变成一块盔甲上的图案,远看类似武士家纹。

但真正的武士想来不会用小猫、小狗、小鸭、小鸡以及小兔子充当家纹,否则上了战场,还没开打对手没准就直接笑死了。

并排坐在地板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聆听白武士们用新鲜出炉的小动物嘴替合唱欢快歌曲。

直到这帮家伙开始进行创新填词,内容多为赞美与感谢,方式非常朴素,用词十分直接,而他们赞美的对象自然是御剑与百合香,简直尴尬到令人想要扣出一座地下城。

两人只得落荒而逃。

御剑将百合香送回房间,临走前他忽然握住少女的手。

百合香先是一愣,随即感受到有东西顺着衣袖被悄然传递过来,立刻领会意思,不动声色地低头故作羞怯,她身上依旧穿着华丽和服,袖口颇为宽大可以完全掩饰这点小动作。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御剑独自朝屋外走去,他有些剑术上的领悟需要实践一二。

接着,御剑就在庭院枯山水间看到一色茜的身影。

“一色学姐?”御剑刚想上前,就看她肩膀一抽一抽。

明明白天看起来和个没事人一样,但夜晚独处果然还是不能释怀。

父与女只能活一人的残酷事实摆在面前,哪有儿女愿意眼睁睁看着父母为自己牺牲的。

御剑没有立刻上前,因为他看到假山阴影中正站着一色蓝的身姿。

虽然是位艺术家,但他穿盔甲时的气势并不弱,也不奇怪,任何行业能站到金字塔顶尖的那一撮人显然不会是弱者。

但一色蓝此刻背脊微微弯曲,看上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疲惫老父亲,全然没有半点气势。

看到走廊边的御剑,他努努嘴示意后者去安慰一色茜,自己则拖着沉重步伐默默退回阴影之中。

不知为何,那身形越走反而越发挺直,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变得不再迷惘。

御剑思索片刻,这才来到一色茜身旁。

“别哭了。”

“呜。”一色茜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眼泪,哪还有天才少女画家的风范,简直就像个哭花了脸的小女孩。

也不顾男女有别,她双手哐一下勒住御剑脖子,就像抱住大号玩偶那样嚎啕大哭起来。

御剑无奈拍了拍一色茜的后背,结果她哭得更加厉害,仿佛要将内心深处积蓄的所有悲伤全部宣泄出来。

人类,真的是很脆弱的生物。

御剑忽然生出这般想法。

面对天灾,面对人祸,面对各种各样的悲剧,大部分人能够做出的选择非常有限,别说是身边的人,就连自身想要活下去都得拼尽全力。

现在的御剑也是如此。

修罗之梦就像一个看不见具体形貌的对手,与他纠缠至今,将原本脆弱的平凡之人撕碎重铸,变成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别样姿态。

此刻,他剑术超群,他身姿如电,他坚毅果决,纵使与千百人为敌也全无半点迟疑。

但,他依旧是个凡人。

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压迫感,那是悲伤的重量。

即使在前世那个和平安稳的国度,御剑依然从各种渠道见识过令人或悲伤、或愤慨的事。

他觉得那是错误的,不只是他,往往有很多人都认为那是错误的。

但并非所有的错误都能得到修正。

人们总是期待天降英雄,天降猛男。

那么,这个英雄猛士为什么不能是我?

经历过转世重生,连死亡都跨越过一次的我,能否成为改变所有歪曲,让事物重归正轨的人?

不是英雄,不是神明,而是人。

诚于己……

这个曾经下定决心作为今生守则的信念,此刻被御剑再度擦拭。

看似简单的信条实则有着超乎想象的沉重,想要贯彻到底绝非易事,甚至会随着接触的人越多,拥有的东西越多,人生阅历的增长而变得越发困难。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风雨中,那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只是梦?

不,不只是梦。

还有刀剑!还有力量!

还有不屈不挠的意志与死不悔改的顽固!

御剑停止哼唱,像是输入解锁密钥般,碧绿双瞳被更加明亮的金红色取代,升腾的信念在虹膜上倒映出一轮淡淡辐光。

今夜,有些东西被永远的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