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的震颤惊醒了浅眠的周媛,舷窗外玉龙雪山的轮廓正在晨雾中舒展。她攥着登机牌穿过廊桥,高原的风突然灌进衬衫第三颗纽扣的缺口,凉意刺得锁骨生疼。行李箱轮子碾过东巴文字地砖时发出奇异的韵律,像某种古老仪式的鼓点。
客栈老板娘穿着纳西族七星披肩迎上来,银饰碰撞声清越如泉。“小妹脸色比苦荞饼还白哟。“她将竹筒装的酥油茶塞进周媛掌心,体温透过粗陶壁渗入经络,“二楼转角那间看得见文笔海,当年杨二车娜姆住过嘞。“
木楼梯吱呀作响,周媛数着台阶上斑驳的茶渍。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整座古城的喧嚣突然退潮——露台晾晒的扎染布在风中起舞,铜铃系着的野蔷薇攀过窗棂,玻璃瓶里插着今晨新采的格桑花。
手机在背包深处震动,是母亲实验室助手的短信:「林老师今早清醒了,坚持要用病房电脑校对论文」。周媛将关机后的手机塞进莫高窟画册,书页间飘落外公折的锡纸千纸鹤,翅膀上的「按时吃饭」被阳光镀成金色。
楼下传来东巴纸坊的捣浆声,混着普洱茶饼蒸腾的香气。她蜷进藤椅数文笔海的波纹,直到暮色将雪山染成玫瑰色。客栈天井突然响起三弦琴声,白族阿婆正在教游客唱调子:「燕子歇在瓦猫头,莫等霜降才筑巢......」
第七天清晨,周媛在鸟鸣中摸到湿润的鼻尖。昨夜忘记关的木窗外飘着牛毛细雨,青苔顺着窗框爬进来,在她枕边开出一小片森林。客栈厨房传来石臼舂鸡豆凉粉的闷响,老板娘用走调的普通话喊:“小妹,鹤庆火腿配乳扇吃不吃得?“
石板路还凝着夜露,周媛跟着背松茸的妇人往忠义市场走。背篓里的菌子沾着新鲜的泥,戴银耳环的摊主用镰刀削开紫皮松露,黑色大理石纹路里藏着整个雨季的秘密。她蹲在陶罐摊前挑拣土锅,忽然听见熟悉的上海口音——穿冲锋衣的游客正抱怨民宿WiFi太慢,镜头盖掉进装饵块的竹筐。
午后的阳光把四方街晒成蜂蜜色。周媛坐在大石桥边喂流浪狗,掌心残留着烤饵块的焦香。穿七星羊皮袄的老者牵马走过,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出纳西古乐的节奏。她数着桥墩上经年累月的水位线,忽然发现刻痕里嵌着几粒彩色玻璃珠,像是二十年前弄丢的那串外婆给的项链。
傍晚在樱花餐厅被认错成服务生。东北游客硬塞给她小费时,围裙兜里掉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张泛黄的地契,边缘还沾着茶渍——1938年某个法国传教士买下的院落,经纬度坐标正指向她每日散步经过的废弃老宅。
周媛在月光下敲开客栈库房。老板娘就着酥油灯擦拭铜锁,黄铜钥匙串在指间叮当作响:“小妹要是找老物件,阁楼有口樟木箱。“蜘蛛网落在肩头时,她摸到箱底冰凉的银器——嵌着绿松石的转经筒,柄部刻着“和“字,与外公那把缴获的日军手枪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第五次走错巷口时,流浪猫将她引到三眼井边。穿校服的纳西族女孩正在第二潭洗菜,第三潭泡着碧绿的苦荞酒坛。周媛学着当地人舀起月牙形的第一潭水,凉意顺着喉管浇灭胃部残留的灼痛。倒影里她的头发已长到锁骨,遮住了医院留置针留下的淡青色瘢痕。
深夜被暴雨惊醒,周媛赤脚跑去收晾晒的东巴纸。墨迹晕开的《神路图》上,白海螺正指引亡灵穿越毒蛇盘踞的第九层地狱。雷光劈开云层的瞬间,她看见对面屋檐下闪过人影——驼色大衣的下摆被狂风吹起,像极了母亲实验室里那些永远飘荡的白大褂。
雨停时晨雾漫进窗台,周媛发现昨夜慌乱中碰倒的陶罐里长出新芽。老板娘说这是去年收的苦荞种子,“有些东西埋得再深,淋场透雨就要冒尖尖“。她摸着衬衫缺口处的皮肤,那里不再需要回形针别住裂痕。
午后在木府听讲解员说起土司的藏书楼,琉璃瓦当滴落的雨水在石阶凿出凹痕。周媛摸着六百年前的浮雕,突然想起工位上那个被咖啡渍浸透的鼠标垫。手机在此时震动,是航空公司的消息:托运的纸箱已抵达,里面装着辞职时带走的仙人球残骸。
回程遇见赶集的马帮,头骡脖颈上的铜铃震落几粒苍耳。周媛蹲在溪边清洗粘在袜子的刺果,突然发现水里沉着枚生锈的钥匙。对岸放羊的老汉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白沙的院子要转手,比四方街清净多喽。“
暮色中的客栈天井升起炊烟,老板娘正在烤包浆豆腐。周媛帮忙扇火时,火星溅到装着千纸鹤的玻璃瓶。锡纸折的翅膀在火光中流转虹彩,映出她尚未察觉的命运折痕——此刻巷尾的老宅门楣上,褪色的转让告示正被晚风掀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