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绵长。
这条路,孙承宗走过许多次,但今日这一次,却是走得分外煎熬。
孙承宗回想着自己的过往。
他自幼聪慧,六岁就能对联,十六岁应童子试,以第二名的优秀成绩补博士弟子员。
十七岁时在科试中夺魁,获得“食饩”的特权,不过此后十多年间,就未能在举业上有所进展。
万历二十一年,他参加选贡考试,以名列第五的优异成绩而入选监生。
期间叶向高出任国子监司业,孙承宗也成为他的学生。
翌年,孙承宗在顺天乡试中举,但后续仕途依旧波折。
直到万历三十二年,年过四十的孙承宗终于通过会试,并在殿试高中榜眼,依例授翰林院编修,主要负责修起居注、编纂文书、主持考试等差事。
但宦海沉浮,他不肯逢迎上司前辈,在官场上不得志,又因党争,两次回乡。
今岁,红丸案爆发,大行皇帝骤然驾崩。
礼部侍郎孙慎行为首的东林党人要求从重追究方从哲的责任,孙承宗则不赞成,只要求处罚直接当事人李可灼。
孙慎行是孙承宗的座师,认为他背叛自己,方从哲也对孙承宗不满。
他属于是两边不讨好。
如今被皇帝点名召见,他只觉得前途灰暗,心中生出了辞官归隐的想法。
这烂世道,这破朝廷,这是人待的地方?
毁灭吧!赶紧的!
孙承宗思绪繁杂,宫道虽绵长,但很快便到了乾清宫,进入了东暖阁,见到了御座之上大明的新君。
或许是无欲无求了,孙承宗此刻居然抬头望向御座,看着这个登基不到旬月,便搅得大明朝廷风云变色的大明皇帝。
皇帝身着玄色团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腰缠玉带。
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眼尾微扬,眸光清冷似含霜,鼻梁高挺如悬胆,团龙纹在肩头随呼吸起伏,如蛰伏之龙欲破云出。
指节修长白皙,玉色与肤色相映,冷如寒潭映月。
“孙卿,朕衣着难道有不妥?”
御座上的天子开口,孙承宗当即回过神来,跪伏而下。
“臣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孙承宗,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之后,才告罪般说道:“臣一时恍惚,还请陛下治臣失仪之罪。”
“既然是神情恍惚,朕赦你无罪,起来罢。”
孙承宗低沉着头,这下子是真不敢抬头面刺皇帝了。
“赐座。”
太监搬来黄花梨圈椅。
孙承宗困惑了。
陛下召他过来,难道不是问罪?
他方才归隐的情绪都酝酿好了。
但这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啊!
孙承宗晕晕乎乎的,半个屁股坐在圈椅上,总感觉浑身不对劲,像是犯了错的学生面对班主任一般。
“孙卿今日为何要在左顺门跪谏?”
为何?
孙承宗仔细想了一下,还是咬咬牙,说道:“陛下重用奸宦,大兴诏狱,亲小人而远贤臣,孤臣在左顺门外跪谏,望陛下迷途知返,专心国事。”
朱由校静静的盯着面前这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留着关云长一样长须的臣子。
片刻之后,朱由校这才开口。
“你说朕重用奸宦,谁是奸宦?”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孙承宗也豁出去了。
亲近皇帝有用吗?
没用。
万历朝,唯有结党之臣,方才有作为,而事君孤臣,往往结局惨淡,一事无成。
“魏朝、魏忠贤、王体乾!”
朱由校平静的问道:“他们有何罪过?”
“魏朝为内廷之长,然欺君罔上,专权乱政,败坏纲常,不思教导陛下亲贤臣而远小人;忠贤以廷杖为乐,以酷刑为戏,欺君蔑祖,破灭纲常;屠戮忠良,草菅士命!王体乾奴婢而已,却敢辱骂朝官,种种逆迹,罄竹难书!”
一边的魏朝绷不住了,赶忙跪伏而下。
“皇爷,奴婢冤枉。”
朱由校直接无视了魏朝,眼神锐利,语气也渐渐加重。
“谁是小人,谁是贤臣?”
孙承宗额头渐渐冒汗,藏在朝服袖口中的手也紧紧攥着,但他语气依旧平稳。
“奸宦是小人,败坏朝纲,挑起党争的是小人。一心为国,甚至愿为其而死的,是贤臣。”
朱由校讥讽道:“贪赃枉法的是贤臣?党同伐异的是贤臣?结党营私的是贤臣?逼宫君父的是贤臣?”
孙承宗闻言,张了张嘴,这下子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陛下所言,是实话。
“独你们是忠臣,良臣,贤臣?”朱由校露出嘉靖嘴脸。
孙承宗从圈椅上起身,跪伏而下。
“臣惶恐,臣有罪!”
朱由校整理表情,道:“你有何罪?”
“冒犯君上,死罪。”
“朕说你无罪!”
朱由校从御座上起身,漫步而下,将孙承宗搀扶而起。
“有罪的,是左顺门外的那些伪君子!”
朱由校倏然戟指东林,怒叱如雷霆:“彼辈峨冠博带,动辄以清流自诩。然则辽饷百万,尽入秦淮画舫;九边烽燧,空悬腐儒酸文!卿今日左顺门一跪,岂本心耶?不过群小挟持,使麒麟屈膝耳!“
“满朝禽兽,皆私党争,而不思治国报国,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可他们知否?”
孙承宗被皇帝搀扶,心中感动。
“朕知卿铁骨铮铮,昔为叶公高足,宁触逆鳞不事谄媚,乃戡乱治国之臣,朕素闻你有军事才干,何故淹没于党争之中,党争误国,卿岂不知?”
孙承宗闻言,虎目含泪,虬髯颤颤。
“陛下,臣...”
“孙卿是怕步了熊廷弼的后尘?”
熊廷弼有才干,有能力,但却性烈如火,多次公开斥责官员腐败,如痛骂兵部尚书张鹤鸣“尸位素餐”,得罪朝中权贵。
并且不善权谋,熊廷弼专注军事,忽视朝中舆论,未结党自保。
东林党把控言路,齐楚浙党操纵司法,使其陷入孤立。
到如今落到被满朝弹劾的下场,若非皇帝保他,恐怕早就被革了辽东经略之职。
而且,就算其待在辽东经略的位置上,弹劾他的奏章还是会如雪花一般飘来。
一旦有一点点做不好的地方,必会被无限放大。
想要做什么事情,难啊~
皇帝此话,是说到孙承宗心里去了。
“臣,有施展抱负之志,然若不结党自保,抱负如何施展?”
“卿愿名扬青史,朕如何不成全?”
说着,朱由校将这辈子和上辈子最悲伤的事情想了一遍,两行清泪旋即而下,当场化身刘玄德。
“朕冲龄继位,内朝外朝皆不受控,登基旬月不到,便有臣僚跪谏逼宫,外有建奴虎视眈眈,四夷侵犯,天灾不断,流民四起,几有燎原之势,孙卿,朕怕啊!”
朱由校箍住孙承宗的肩膀,双目带泪望向孙承宗的眼睛,直视灵魂。
“朕怕哪一天,流民攻破紫禁城,我大明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朕怕建奴攻破山海关,华夏衣冠复为异族奴;卿有济世之能,敢为朕横刀立马,效卫霍故事否?”
孙承宗心中震动。
面对着君父如此真挚之言,配上那两行清泪,孙承宗感觉自己简直是混蛋。
一股读过圣贤书,自灵魂而上的愧疚感直冲脑门。
孙承宗当即伏地泣血,几乎是用喊着的声音说道:“臣本边塞布衣,蒙陛下拔于泥涂。纵使肝脑涂地,必为陛下守此巍巍长城!建奴若想入关,流民敢有生事........先从老臣尸身上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