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长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懒意，却又冷冰冰的：“什么规矩？主子面前随意开口，这可是由你定下的规矩？”
方才二位新人姗姗来迟，一屋子的人都盼着见这新娘子的第一面。
颜家女一入来便激起多少人眼中涟漪。她当真是如传说一般，美的天仙一样。
今日终得以近瞧，却总觉得身上没什么暖气，明明是身红衣，却感觉冷的厉害。嘴唇粉嫩嫩的花瓣一样，也是微微勾着，却偏偏笑得比那双水晶球似的眼珠子还冷些。
说不好是高门大户富贵小姐的矜持，还是那出自书香世家衍圣公府的身段，总觉着不是个好相与的。
苏蔻因贴身的丫头被骂的脸皮紫涨，心内早已乱的打起鼓来。她想不明白今日的颜绥宁怎会如此陌生。那日偶遇，她分明迷糊轻盈，就如同郑公子所说，可爱的如同一只猫儿一样……
可也怪她不该糊涂轻慢。衍圣公府的女儿家，被迫在外流浪多年，吃过的苦头谁人知道，如何会只是个温柔和善的性子……
谢从安等着苏蔻接礼物已经有些不耐烦，又见那流玉竟然转去瞪着座上的主子，眼中甚至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意，不觉微微起了惊讶。
前几次交锋，她对这丫头的放肆早有察觉，却不知这苏姑娘怎么回事，如此的放任不管。
难不成这西苑里的，是一出罕见的恶仆欺主？
思虑之中，手里的盒子忽被人拿走。
郑合宜亲自递与苏蔻，这位夫人才机械的接了过去，罢了还是眼巴巴的望着这位。
家主一声令下，众人自然起身，只剩谢从安还在原地琢磨着方才的几处讯息。她被寒烟催促一回，忽然发觉某人还背着手在那道木墙前等着，便几步过去，歪着头逗他：“你罚站啊？”
不料这人竟没什么反应，一言不发的抬脚走了。
这是在为自己的夫人鸣不平吗？
谢从安轻笑一声，带着两个丫头跟了出去。余下的丫头们才都跟着散了。
*
雅厅之后是池绿水。
前头的人都绕过它往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去。草木掩映之后，依稀能瞧见里头已经提前布置好了饭菜。
那里正对着外头的这片美景，想来当初的用意便是在“秀色可餐”四字了。
谢从安脚下一拐，带着丫头们上了另一边的小桥。
随意看上几眼便知道了，这宅子内外都被照顾的极好。
池水清亮，一眼能看到里头游弋着的各色鱼儿，配着翠绿的浮萍点缀，很是漂亮，甚至都让她忆起了侯府里的那片湖水。
还有爷爷的闲鹤亭，还有他喜欢的棋盘、茶台、盆景……
抬眼远眺间，绿木青春，天高云淡。
今日好似像是个不错的日子。
她毫无形象的伸了个懒腰，转身笑道：“等等我们带着月儿喂鱼来。”
“好。”寒烟跟着她笑，暮雪点头。
待到了用饭的屋子，里头的人早已坐好了。
大约是为了特别照顾，两位长辈独自分了一桌在旁。里头又是站满了端茶递水、伺候主子们的丫头，比着方才梳妆的架势还要夸张些。
这情景惹起了谢从安心底的烦躁。她扫了几眼，往郑合宜左手的空位上坐了，又瞥了眼面前的碗碟。
又是与昨日一样。菜色丰富，安排妥当，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仝全。名字如人，倒真是不错……
一块鱼肉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白瓷碗里。
谢从安瞪大眼睛看着给自己夹菜的人，有些不太明白。对面忽有人道：“主子少有这般照顾人的时候。今日倒是贴心。”
这话里头的酸意实在是无视不得。她叹了口气，转眼看向来处。
是个面生的女子，站在苏蔻与郑合宜之间。这种位子是属于各位主子的贴身丫头。这架势，难道……
觉察到茗烟不在，谢从安眨了眨眼，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笃定。
此女的装扮不与婢女相同，身条儿妖娆，语调高亢，眉宇间的傲气赤裸，倒落了下乘，那张不错的面孔，此刻瞧着比方才说的话都酸……
谢从安冷笑。
这是连妾室都有了啊？
心念一动，却不知哪来的酸涩上涌。她按下不适，轻抿双唇，拿起了筷子。
义祖母忽然发话道：“今日这鹅掌糟的不错，送去谢谢夫人的好意。”
谢从安还在玩味，一碟剃骨鹅掌已经被特意摆在了苏蔻面前。
流玉得意的朝这边望来一眼，就连方才说酸话的那个也在盯着她瞧。
这是要试自己深浅……
谢从安默默咬着鱼肉。
……今日是与长辈初见，场合仍需斟酌……
目光落在那女子发鬓，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坐直了身子，仔细又端详一阵。
这一身藕色素衣，珠带系腰又簪花的妆扮，怎么那么眼熟……
谢从安放下手里的筷子去看郑合宜，发觉这人正巧也在看自己，登时便想问他看的什么，没想到一口气被呛住了，反倒引出了一顿咳嗽。
寒烟与暮雪两个慌忙上前服侍，轮番的与她灌茶顺气，待到终于好了，人也被折腾的泪眼汪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支着下颚坐在那里发呆，时不时的摇头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郑合宜从头到尾在旁关切着，一时将筷子放了去端茶水，又来回来去的将周遭丫鬟们端着的东西看了数遍，饶是一言未发，那被牵动于心的模样已经溢于言表。只是这幅样子，更加重了甄如儿心里的醋怒。
“大早上的，真是折腾。”她说完仍觉着不痛快，蹙着眉头在那粥碗里撒气似的挑挑拣拣，因未得回应，还分神去看了郑合宜一眼，语气中更是带足了鄙夷：“麻烦。”
谢从安清了嗓子，坐直了身子，端起一旁的茶水，轻飘飘问上一句：“累着你了？”露出的那双水晶眼瞳却凌厉的慑人。
甄如儿心中发怵，红唇一瘪，委屈的看向主座。
谢从安白眼一翻，扭过头去。
眼不见，心不烦。
那碗被仔细搜罗过的粥终于被放在了郑合宜手边。甄如儿柔柔道：“姜丝都已挑捡出去了。”
谢从安正夹起一颗青菜，听了这话，含笑问道：“怎么，府上的厨房就这么不懂事？”
这挑拨离间的话，听得甄如儿顿时跳脚。可她才要分辨，就听郑合宜道：“夫人吃粥？”
这样一句好心好意的话，却让谢从安的怒火找到了出口。她笑盈盈的贴近过去，看着自己的夫君道：“你问哪个夫人啊？”
清澈眼底映出一副面容。
那双黑瞳的主人却几不可见的一缩，像是生出了愧疚。
谢从安当即愣住了，心里跟着冒出后悔。
眼前的这副情景已让对面的苏蔻看懵了，那只送在唇边的汤匙终究没能入口。她也转头看着郑合宜，眼中不是委屈，亦非期待，却是些担忧之色……
这对“郑氏夫妇”也看得谢从安心生疑窦，却只能装作毫不在意，起身将郑合宜的粥碗拿了，笑嘻嘻道：“你不吃的我也不吃。巧了么这不是。”
心意被抢，甄如儿自然不大高兴，可她的身份如是，只能看着那颜家女得意的一口接着一口，气得说也说不出什么。转观另一位苏夫人，更是低着头装作一副恬静模样。别人看不真切，她却能看见那唇角藏不住的笑呢！
苏蔻的反应奇奇怪怪，谢从安也一样看在眼里。
她总觉得这位苏夫人对自己这个后来者好似并无恶意，那副样子，更像是在忍俊不禁的偷笑……
郑合宜的内宅……好像也有点意思……
*
一觉补醒，谢从安继续赖床，喝了口茶就躺回去滚了滚，迫不及待的问：“早晨饭桌上那个满口酸话的女子是谁？”
外头的桌上，倾月正趴着看凝绿穿珠子，这会儿见寒烟端着茶水从内室出来，知道是里头醒了，急忙跑进来拉人。
谢从安差点被这丫头拖下床去，忙哄着她慢些。哪知这丫头力气那么大，直接就将她拉下了地。
脚掌被地面凉的直呲牙，暮雪正巧进来，吓得忙来掰月儿的手。外头也听见了这动静，凝绿与寒烟两个拿着衣裳与鞋袜急急的凑过来。
待谢从安爬回床上坐好，被伺候着穿袜穿鞋，看见倾月在一旁孤零零的站着，瘪着张小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是谁欺负我们小月亮了？”她笑着问。
暮雪忙退起道：“是我的错。早上回来后将前头那个漂亮池子告诉了她，还说主子说要带她过去喂鱼。”
这四个丫头相互要好，但倾月自来还是怕暮雪多些，是以小丫头此刻的眼神幽怨，却扣着小手不敢吱声。
谢从安顿时笑了，“咱们收拾好了就去。暮雪先往厨房里拿些好吃好喝的，再带上些鱼食。”
那张小脸听到这话才算有了笑，于是跟着高高兴兴的去了。
凝绿关门转回道：“主子今日见到的那个女子可是高高瘦瘦的，尖下巴，头上还带了朵芙蓉花？”
谢从安啜着新换的茶水，眨眼点头。
“雪妈妈说她叫甄如儿，府里都叫她甄姐，是主子从之前的宅子里带过来的，身份也说不清楚。那些跟过来的下人们对她都很是尊重，不吝于……那位、夫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凝绿话说的小心翼翼，谢从安却听得毫无波澜，随意点了点头，将手一挥。
“走，喂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