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在后勤要了一双46号的胶鞋,脚趾裹着厚厚的绷带,总觉得伤口像有心跳一样,总会觉得在有规律的跳动,像要挣扎出纱布的包围一样。队长看着我这样对我说:“撤回的时候你就别来了,在家养几天,帮炊事班打打下手,要不就去站岗。”很意外,队长平时很漠视我的。我点了点头说了:“嗯。”这种情况下走挺丢人,政治处的那些干事们每天都拿大喇叭放着诸如“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口号,我会觉得我少干了一点别人就会多干了一点,会有愧疚感。

到了晚上,洪峰最高值到了,领导们开完会回来重新安排了巡堤员,替换下了义务兵,由老士官负责一线的巡查工作,又向我们布置任务,划分各班排责任区,也透露了一个信息,安全是底线,迫不得已的时候疏散部队紧急避险。很意外,听我爸说他们98年在松花江抗洪的时候一直强调的是人在大堤在,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大地安全,甚至整列的火车车厢带着沙石推到江里。

我脚趾有伤,被编入安全员,和巡堤员一起负责安全示警等工作。晚上八点左右,洪峰达到了最高值,脚下的每一寸堤坝都在经受着考验,不断的听到哨音和对讲机传来的呼叫声,第三险段塌方,第四险段塌方,第五险段大规模管涌……其他险段随即抽调机动人员过去紧急支援,我也赶过去侦查向我中队汇报情况,看着江水快速的冲刷着溃堤,周围的泥土肉眼可见的顺着水流一起冲走,大量的沙袋被推到缺口处,水越来越急,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现在最有用的方法就是立即下水打桩,形成支撑,用砂石堵住缺口防止溃堤,所有人都知道,大规模的砂石运输到这里再装袋,不知道要多久。好多人缠着绳子跳了下去却根本站不稳,人墙没多久就冲垮了。我们中队也来支援了,我看到了虎超,看到了我副班长,看到了振涛老兵,我怕他们看不到我,我站到沙堆的高出拿着手电冲着他们摇晃,希望能引起他们注意,也就是这时候,我脚下的土松了,我随着沙子一起落入了江水里,很冷,八月,这里已经渐渐有了秋意,我在水里什么都看不到,睁不开眼睛,刚想张嘴呼救,就灌了一口水,我越挣扎越没用,应该我副班长他们看到我了,在我快要感觉窒息的时候我的头被托出了水,我大口的呼吸着,每吸到一口空气都像是无数的虫子在我鼻腔,在我气管,在我的肺里撕咬一样,但又觉得每吸一口气都是在享受,我努力的睁开眼睛,看着副班长在我身下拖着我往前划,堤上的其他人也不断的往我们身边仍绳子和救生圈,可是水流太急了,抓不住,我们两个被水卷的离他们越来越远,虎超跳下来了,振涛老兵也下来了,其他中队的人也有跳下来的,堤上哨音杂乱而又响亮,很多人想捞我们,安全绳的长度又限制住了他们,整条江在汛期宽度差不多有两三公里,对岸的俄罗斯几乎没有堤坝,水的压力都在南岸。

我和副班长看到虎超和振涛老兵解了安全绳带向我们这里游来,副班长着急了,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喊着:“快滚回去,别过来。”他在我肩膀下,每一次呼喊都会呛一口水。我听着岸上的人对我们喊,坚持住,一会就有船来了,我在想我们能坚持到船来吗?

船没来,被洪水冲倒的大树来了,我和副班长对着虎超他们喊快回去,危险,他们愣在了原处,又四处观察,当他们看那颗差不多两个人合抱的树时已经晚了,我们两个眼睁睁的看着半潜在水里的树桩顺着激流撞向了振涛老兵的脑袋,没有停顿,振涛老兵不见了,也没有看到血迹,太黑了,水也太急了,我们离他们两个也太远了。虎超像疯了一样的扎到水里,一次又一次的从水里出来,又一次又一次的听着他大声喊:“老兵,你搁哪呢?”而我也感觉到抓着我的胳膊松了,我和副班长只能靠着救生衣仅有的浮力在水里起伏,顺江而下。

身体的热量在快速流失着,我只能看到岸边的虚影,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没了知觉。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了,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又看着一双又白又皱满是划痕的胳膊,动一下都会感觉到每寸肌肤都在疼。我看到了趴在床头柜睡着了的二排长,我推了推他,他醒了,很憔悴,胡子拉碴两眼通红的问我:“感觉怎么样?”我问他:“他们呢?”二排长听我这句话以后眼泪直接就流了下来,没说话,转身出病房找大夫去了,我感觉,他们一定出事了,振涛老兵是我亲眼看到被撞的,在我昏过去之前副班长还在我身边的,我想下床,但是身子很软,用手撑着床腿刚触地我就直接跪下了,软的像个面条,用不上一点力。

知道我醒了,队长他们也过来了,一个个两眼通红,就像刚哭完一样,大夫检查了我的身体,说休养一阵子就好了,带着护士走了,整个病房里就只剩下了队长,二排长,还有几个士官,病房里很静,他们沉默不语,我只好把头侧着看向窗外的夕阳,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淌了下来,我努力的让自己不出声,但是我控制不住,我的声音很沙哑,但是我还是喊出来了,我说:“你们说话啊,他们怎么样了,说话啊,哑巴吗?”良久,有个士官恨恨的看着我骂道:“都他妈因为你,要不是你怎么会这样,”队长见状,把他们都推了出去。

队长回来抽出凳子坐在我床前,他沉默着,我也沉默着,这个结果我心知肚明,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了一句:“队长,副班长呢?振涛老兵呢?虎超呢?他们怎么样了?”

队长看着我,掏出了烟,走到窗边点了一支,又狠狠的吸了几口说:“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套着两件救生衣。”我哇的一声哭了,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队长并没有因为我的哭声而中断自言自语,他继续说:“找到你振涛老兵的时候,已经两天后了,找到的时候脑袋塌了一块,身上泡的不像个样子,七窍里都是虫子。”队长边说边哭,但是依旧看着窗外。我哭的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只会哭,攥着拳头哭。队长继续说:“你副班长在江心岛上,森警直升机发现的,找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虎超到现在下落不明,还在找,你已经在医院躺了三天了,他应该也希望不大了。”

虎超是五天后被对岸发现的,身上溃烂的不成样子,我征得领导同意后我如接了他。送他回来的时候他是装在袋子里的,是个俄文写着数字200字样的袋子,再后来我知道俄军货物200是牺牲的死者,货物300是伤员,我小心翼翼的拉开了袋子,抓着他的手,可是他却像脱骨了一样,我抓到的只是一手没有血色的碎肉,袋子里还有像其他这样的碎肉,整个脸已经看不出来了,全身浮肿,时不时还有驱虫爬出来,肚子又鼓游涨,身上也像被啃食过,除了那身军装可以证明他是我们的人,否则那面可能就地处理了。我真的崩溃了,像个窝囊废,跪在地上,除了号啕大哭什么都不会,我很自责,不是因为我怎么会这样,不是因为我他们怎么可能会牺牲,我觉得我就像个扫把星,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