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摇摇晃晃的校长
我迎面撞见了摇摇晃晃的校长。他已经很老了,有点脱相,但还是摇摇晃晃的,像是来回诊断我的耳朵。
“干吗呢苏老师。”我像小时候那样打招呼。
他没有说话,街上很安静,我心里明白,那一刻到来了。
二十多年前,一个鲸跃出水面却没有落下来,我和他之间有一次对话没有结束。那是一个中午,他在小卖部门外开心地爬一棵小树,压弯了它,被我意外发现,七八个我仰头看着他,他愣在树上,中山装露出了腰。
我知道他是在玩,但实际上这有点不好看,你想一个矮矮的校长,曾经在春天的上午坐在教室后面督导我们齐声朗读“整体认读音节的zhi”,极要面子的中年人,一个人玩的时候被我发现了。
他卡在树上看我,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打招呼:干吗呢苏老师。
他没有说话,他的场明显不对,明显起了巨大的情绪。
然后我走了,对话没有对上,没有结束的对话不会自己消失,逃避不了,只会越积越大,没有结束的对话会指引我们重新见面。
所以我迎面撞见了摇摇晃晃的校长,再见面的时候,我想重新打招呼,让校长顺着回忆自然而然说点什么,校长就是校长,可以慈慈祥祥地结束那场小小的对话。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有释怀。
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想告诉他不用这样,这本来是一件多么不重要的事,是什么让这件小事成了唯一的礁石?是某个早晨生活退潮了吗?但还不能和校长这样说话。
我想谈谈人间,分享一些事,冬天的湖边,有流浪汉用双手围住白鹅的头取暖,在下雪前的夜里,鹅头就像黑暗中的小橘灯,出差的人们坐在高铁的商务座上,整个人上面带着浅浅的大引号,整个人都是一阵阵客观讲述,街上偶尔吹起的大风会把方便面袋子吹进六楼的窗口,我在长椿街地铁站买了敲鼓的维尼熊,在柜子里放了六年之后李约出生了,最近几年时不时会梦见家乡,绿色的石油勘探队在学校西面的荒地里爆破,最近我想明白了家乡其实只有一个瞬间,不是地理概念,不是什么亲朋好友炊烟小胡同,是我五岁时一个人在正午走过这条大街的瞬间,我的一生就围绕这个寂静的瞬间缓缓展开,其余一切事物都是别的事物。而那个瞬间中最神秘的景象,就是树叶子在土里被扫起来的样子,还有匆匆跑过的黑狗,一切东西扔进黑狗当中都会消失不见。后来很多年,在等车的时候,开会的路上,我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一些墙角和树下寻找这样的浮土。我还想告诉他两个次要的秘密,整个石家庄的底部是绿色PVC做的,在北京有一些天桥格外清晰,那都不是真实的天桥,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威胁和一种预兆。
还有很多,都是一个人未经装订的私家史诗,它们不显眼,只是会在下雨的晚上悄悄浮现,我想一瞬间都讲给他,就在我迎面撞见校长的几秒钟里,来不及娓娓道来,时间不重要,叙事不重要,就让四万个字一起奏响,发出一个“ong”的音。
校长很忧伤,心里有大潮远远起来,他就像一个老浆果,正在从外向内缓缓爆炸。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摇晃晃,我知道他想成为一个孩子,但人们却拿他当一个老人。他最看好的学生被塔吊砸死在工地上,他的老伙伴李树增在一只羊死去之后也死去了,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是自己的一座监狱,正好装满了自己,不多不少,七十多年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里面,这是一种不可逃脱的、站笼的刑罚。他也看电视,炒完菜喝点酒看电视,也去黄河大堤旅游,但越向外窥探,自己的茧就越厚。
我想告诉他我何尝不是呢,人们都深陷在自己之中,深陷在日常生活当中,只好拼命装修它。一个登月的人,登月是他的日常生活,一个屠城的人,屠城是他的日常生活。人们是不可能逃脱的。而且这是宿命,宿命不可反抗,决定论不可反抗,当我住在垡头时,垡头无比确凿不容置疑,垡头几乎指定了我穿过它的方式,但我可以发起一次不明的游荡,至少让垡头明白我在怀疑。垡头愚弄不了我。
街上没有人,路边有槐花被扫起来的痕迹,一只母鸡缓缓走过,我在自己的历史底部,在最初开始有意识的地方,就这样迎面撞见我摇摇晃晃的校长,他一时语塞,我们对视了几秒钟,都明白没有结束的对话就不要试图结束了,我们已经交换了这些年的历史,交换了自己的依据,可以擦肩而过了。校长很快就会去世,而我稍晚一些,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我们之间有真实的联系。
重要的是我突然能理解他的摇晃了,摇晃可能是一种捕捉,从土改到80年代,从义务教育全面实施到退休,他忙碌了七十多年,但每经过一条街的时候,都忘不了来来回回地吃迎面飞来的糖果和彩色小星星。当然也有可能是想把自己摇匀,保持一种均匀和流动。最有可能的是,他心里有个塑料小绿球,他一辈子摇摇晃晃,其实是在把小绿球倒来倒去,听深处传来清脆的嗒嗒嗒。
我相信最后一个,我喜欢绿色的小球,绿色小球更简洁,更适合一个人作为自己一生的唯一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