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呆住了
  • 李盆
  • 1119字
  • 2021-10-18 17:57:16

14 所有的树

我不怎么能喝酒,每当喝了啤酒,在挂满厚窗帘的屋子里枯坐几个小时之后,17楼的水泥梁上就会砰的一声出现一只漆黑的鸽子。

这声砰是整个热带所有的树对着我响起的,我对着所有的树坐了那么久,所有的树以一只漆黑的鸽子回应了我。

这不是一个漆黑的答案,因为我没有给出漆黑的问题。没有问过什么将来临,也没有问过此时此地是何时何地。这也不是一个纯真念头,更不是一个预兆。仅仅是一个又深又重的大陆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而忽然起意。

一只孔雀打了一个冷颤。面对所有的树,我还有什么不解吗?

几乎没有了。想了想,我已经没有任何关于自己和自己生活的疑问,我几乎知道所有的答案,明白并接受了所有事情。

我知道如何横穿一条马路,知道如何把脚踏在大地上,我曾完整地经历过1993年,见过大雪纷飞的样子,并且在下雨的时候能理解那就是下雨。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把水递给李约,明白煮熟一个鸡蛋需要更热而不是更冷。而且我学会了如何分辨橘子和骆驼,知道人是必死的,一只叫作欢欢的鹿也是必死的。我清楚什么是猫,而猫鼻子是湿润的,当屋子外面响起啾啾啾啾的声音,不用探头去看就知道那是一只鸟在叫。

我甚至掌握了看待金蝉南里的办法,从左边看,从上面看,从中间穿过去看,看它的这里和那里,尤其是可以远离金蝉南里,拎着乐购的袋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很远,再毫无准备地突然回头,径直看向金蝉南里的深处和底部。

而且我也很清楚曼谷是什么,曼谷看起来像一个枯水期的热带深潭,在黄昏时分有一种熟悉的柴草气味,曼谷就在京张高速的傍晚之后,中学校园的清晨旁边,紧靠着暑假里废弃的房子,结霜的羊群走过它。如果像以时间为轴那样,以气味为轴去重新安排所有的时间和地方,就会发现曼谷和一生中的其他经历一样,是同一种柴草气息里的琐碎景观,这种气味代表了全部黎明和全部黄昏中的安静。我们其实哪里也没去过,时间不曾流动,围绕着那种大地上的柴草气味,一生像水里的墨滴一样展开。

还有亚洲,我明白亚洲是河水的产物,河水产生的一切琐碎事物本身,是炊烟,腐朽、洗破了的衣服,发酵、苦难与节俭、跪拜等小事情,是家庭生活的无限重叠,宗教和战争也是家庭式的,亚洲的历史就是人们徐徐倒出酱油的历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没有多于事物本身的东西,理性不重要。

总起来看,在我的半生中,只剩下一些绝对具体的疑惑,但这些问题并不是关于我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一年在坐火车的时候,看到一个大陆上所有劳碌的农民忽然直起身,看向同一个方向,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还有我从711出来的时候,抱着给李约买的小黄鸭,看到一个匆忙的僧人在他自己的雨里融化,身后流了一地橙色的汁水,他能否在融化之前追上他的堂兄?

湄南河里一个荡漾的塑料瓶子能顺利靠岸吗。

除了这样的事,我已经没什么要说给所有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