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治特色
现在对于中医的学习,普遍存在着一种倾向,就是注重理论的阐发和知识的传授,而忽略了临床能力的提高。这种倾向导致高等中医院校培养出来的学生,甚至是硕博士,临床能力严重退化或缺如,到了临床上茫无所措,不会辨证论治,有的连最基本的方剂都开不出来。张仲景早就批评过“省病问疾,务在口给”。俞根初也曾告诫人们,中医不是“口耳之学”,最忌纸上谈兵,坐而论道。彭坚教授引述其二伯彭崇让的话说:“中医的生命,不在于做学问,在于能看病。”陈瑞春教授曾感慨道:“现在真正运用中医思维看病的中医,比熊猫还要稀少。”其实,思维与临床能力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知识不等于能力。思维或知识要转化为能力,必须经过严格的临床训练和长期的临床磨炼过程。“轮扁不能言”的典故,就是说明非“知”之难,而是“能”之难。
辨证论治不纯粹是一种理论特色,更多地表现为一种理论指导下的临床实践技能和功力。面对现代中医临床上的种种“异化”倾向,我们这一代的中医人必须首先要做一个中医“标本”,否则,将来学习中医的人都不知道真正的中医究竟是如何看病的。成为一个中医“标本”,这是对一个中医的基本要求,同时也可以说是最高的标准。通过临床磨炼和积淀,使自己具备全面而丰富的中医辨证思维、纯正而灵活的中医辨证功力、高超而精准的中医辨证水平,形成自己的一套临床辨证施治的圆机活法。
1.灵敏的觉察
在临证过程中,并不是按部就班地、机械地运用四诊,去呆板地收集辨证所需的证据材料,而是要充分发挥一个医生综合的、全面的、灵敏的“觉察”能力。
许多患者说我在看病的时候,有一种“气场”。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感觉而已。这种看不见的“气场”是由静气、明辨、自信和患者的信赖等共同营造出的一种氛围。这种“气场”也具有辐射力,患者一进入这种“气场”,便少了许多浮躁之气,静静候诊,秩序井然。许多患者都表示,还没有等到看病,就觉得心情愉悦,感觉病痛减轻几分似的,给人以战胜疾病的信心。在这种“气场”中临证,我们才可能气定神静,灵敏觉察,细心辨证,精细地捕捉能够反映真实病机的蛛丝马迹,透过表象或假象,发现思维的盲点,见人所未见,察人所未察。具备了这种“觉察力”,医者就像一部配置精良、辨识率极高的智能疾病“探测仪”,觉察所探之处,病无遁形。如果临证现场嘈杂混乱,医者漫不经心,就不会有灵敏的觉察力。
这种“觉察力”其实就是对四诊的一种综合运用的功力,除了要做到临证时心智专一、凝神静虑之外,须有雄厚的中医理论基础、丰富的临床经验、熟练的辨证技能、良好的天赋悟性作为支撑,再加以长期临床实践的磨炼才会渐渐养成,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具备了这种“觉察”能力后,辨证诊断的效率、准确率就会大大提高。当然,有的疑难杂症也需要反复“觉察”才能明确辨证。
“望诊”功夫是这种“觉察力”的体现之一。有时候,我在切脉或处方,下一个患者进入诊室的一刹那,我习惯用眼一瞥,因为这第一眼的接触,往往可以得到最真实的信息,等坐下认真去看的时候,视觉也许就容易“常见则不疑”,而相对变得迟钝。一般而言,肺气不足可见面色白,肝气郁滞则见面色青滞,心脉瘀阻则见面色虚浮,脾虚化弱则见面色萎黄,肾气不足则见面色黧黑。还有一些特殊的面相,如“赤绺在面,其病在肝”,多属肝热之兆。这只是辨证过程中的一个基本的初步判断。临床上的情况比较复杂,面色的表现并不是那样分明,常常是多种面色错杂在一起。比如面色暗青兼有萎黄多属肝郁脾虚,面色萎黄兼有黧黑者多属脾肾两虚等。临证时还要与患者的神态、气色、眼神、表情、体质、皮肤斑疹等综合而观,甚至患者不经意的一个习惯性肢体语言,落座前的步态、动作等,都应及时察觉,纳入辨证范畴,再结合具体病证表现,四诊合参,察微知著,予以精细辨证。
当然,“觉察”不仅仅是“观察”,还应与闻、问、切诊等有机结合。闻诊时,对患者的呼吸、体味、口气、语言、叹息等的“觉察”也要非常仔细。同是一声叹息,深深吸气多为气虚,长长吁气多为气滞;同是口气臭秽,夹有食腥之气者多为脾胃虚寒,夹有腐烂之气者多属中焦湿热;同是咳嗽,声音重浊者多为寒饮阻肺,声音干燥者多为肺阴不足或木火刑金。问诊则要言不烦,斩钉截铁,常是病机鉴别的关键要点。切脉宜潜心体会,细辨寒热真假之所在,明察五脏六腑之虚实。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都要经过长期大量的临床体会,逐渐积累而转化为一种不自觉的、下意识的、习惯性的灵敏觉察力。这种觉察力,使临床症状信息的收集全面详实,纤毫不遗。同时,这些信息在我们的脑海里,相互印证,归类鉴别,分析推究,很快便会形成准确的诊断。
临床上患者提供的信息太丰富了,只是由于我们缺乏应有的觉察力,有的不能捕捉,有的不能识别,有的视而不见,有的被表象所迷惑,有的只按照自己设想的辨证去收集材料,这样就很可能导致辨证偏离真实病机,更不要说精准入细了。有时一个隐微的症状的发现,就可能推翻既定的辨证。
柯南道尔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说:“推断和分析的科学也像其他技艺一样,只有经过长期和耐心的钻研才能掌握;比如遇到了一个人,顷刻之间就要辨识出他的历史和职业。这样的锻炼,能够使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变得敏锐起来。”该书还提示人们:应该从哪里观察,应该观察些什么。“如一个人的手指甲、衣袖、靴子和裤子的膝盖部分,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茧子、表情、衬衣袖口等,不论从以上所说的哪一点,都能明白地显露出他的职业来。”福尔摩斯说的是侦破疑案,但与中医通过对外在临床表现的觉察,“以外揣内”辨证疾病的思维方式极为相近,故亦可作为中医辨证“觉察力”提高的启迪和借鉴。
有了这种灵敏的觉察力后,在临证过程中,有时候辨证论治就是瞬间完成的,就像神枪手打飞碟一样,枪起碟落。你说他不用眼睛瞄准吗?盲人肯定不行。你说他用眼睛瞄准吗?等你瞄准的时候,飞碟早过了。这里需要的就是一种全方位、综合性的“通感”觉察,我常常体会到,越是这种瞬间完成的辨证论治,其疗效越好。
2.精准的辨证
病机之“机”字的含义,《说文》曰:“主发谓之机。”疏为“关机也。动於近,成於远”。《韵会》释“机”为“要也,会也,密也”。智者《法华玄义》卷六上说:“机有三义,机是微义,是关义,是宜义。”综合来看,“机”包含三层含义:一是事物发生、发展的关键、枢纽、核心、原动力;二是含有动态、变化之当然的意思;三是具有无形、隐微的特点。“病机”亦应涵盖上述三层意思。
中医上各种辨证,从本质上讲,归根到底都是病机辨证。在临床上对病机的辨证是一种对疾病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多变量的一种综合、立体、动态审视过程,运用鲜活的中医临床思维,宏观扫描,微观透视,究病因、审病势、辨病机、识兼夹,察病之源,谨守病机,涉及病机含义的各个层次。
一要善察机。对病机的辨析和觉察,就像一个太极拳高手,面对纷繁的症状,察其症结所在,要善于“懂劲”,善于“听劲”,施治更宜“趁劲”,顺势而为,待势而发,达到中医辨证的较高境界。太极拳所说的“劲”就类似中医辨证上的“病机”。临床见症明显的病证一般易于辨识;对于临床见症复杂,各症之间相互矛盾,甚至一症突出,而其他见症被暂时掩盖,还有虚实真假难辨的病证,则须洞察其中病机变化,反复辨析,方可求得其真实病机;还有更进一层难辨之病机,隐幽不显,更需深察。“机”与“几”同义,《易·系辞传》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注》:“几者,去无入有,理而未形,不可以名寻,不可以形睹也。唯神也,故能朗然玄照,鉴于未形也。”《正义》:“几是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正如曾几《探梅》诗所云:“雪含欲下不下意,梅作将开未开色。”如果在临证时能够看到病机的这一层,辨证就达到了深微细腻的觉察境界,那么再复杂的病证亦可洞若观火,精准把握。
二要明辨机。临床上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种情况,两种或两种以上病机混杂交织在一起,依其之间的关系,大致可分为主从关系的病机、因果关系的病机、并列关系的病机、交叉关系的病机、隐显关系的病机等。在临床辨证时,不能只见其一,不见其二,顾此失彼。就拿最常见的肝郁脾虚来说,要辨清肝郁与脾虚何主何从,何因何果?抑或并列?何为原病机,何为主病机?现病机中肝郁占几成?脾虚有几分?不能笼统一概辨为肝郁脾虚,要进一步精确细化,明察秋毫,施治才可能把握分寸,准确到位。
三要活待机。病机有相对静止的一面,但也受各种因素影响,不断地发展变化着,可以说病机就是一个“活靶子”。在辨证时既要看到它相对稳定的一面,也要预测到其发展变化的一面,切忌刻舟求剑。还有一种情况,即本质病机非常明显,但不能直接去依照本质病机予以施治。如妇科癥瘕,但气血虚弱,就不能浪施攻伐;或气血亏损,但脾虚化弱,亦不可一味去峻补蛮补,而需要予以铺垫,等到时机成熟,才可以做除本之治。这好比排球比赛一样,必须灵活地等待一传手接传给二传手,二传手再递球到位,时机正好,扣球手才能完成那重重的一扣。
四要巧用机。在临床上,有些疑难杂症常常涉及全身内外上下的脏腑气血,有时连患者自己也难以尽述,或表达清楚。此时,我常用一种简单的方法予以辨证,即让患者回答自己最痛苦、最迫切需要解决的病症,要求患者按照程度轻重说出三个主要症状,不允许多说。然后,根据患者所述,切脉察舌,参以其他见症,推究出这三个主症背后的内在联系和潜藏的病机。有时病机不难辨识,但不宜正面施治,我便会认真揣摩能够撬动全局的切入点或角度,四两拨千斤,巧用病机,顺势而为。根据多年的临床经验,我提出辨证中要避免孤立静止去看待病机,还要注意运用“三服从”的原则:即微观服从宏观,局部服从整体,病检服从证候。我们还应对张景岳提出的“独处藏奸”用心理会,在辨证过程中,观察那些被一般人忽视的症状,从而发现新的辨证思路,使久治不效的顽症柳暗花明。
总之,病机千变万化,辨证须灵活精准,方可占有主动,立于不败。
3.巧妙的化裁
选方用方可以说是临床中的一个核心。中医的理、法、方、药四个环节,最终都要靠如何“用方”来体现。我在学术上的主攻方向是方剂学,早年曾跟随王绵之、李飞等教授深造,与李飞教授合著的《方剂配伍方法》一书,突出方剂配伍方法的阐释,被誉为填补了方剂学的空白,有较高的临床实用价值。主张在病机相合的情况下,一般尽量使用原方及其剂量,若须化裁,则要吃透原方的奥义,以不损失原方的治法主旨为前提。临床上要做到选方准确,合方得当,化裁巧妙。
《傅青主医学全书》祁尔诚序中说:“执成方而治病,古今之大患也。昔人云:用古方治今病,如拆旧屋盖新房,不经大匠之手经营,如何得宜?”现在一般中医专家因为诊务繁忙,病历和处方都有学生代写,多年来我则一直坚持自己亲手来写处方、写重点病历,其中原因主要是选方、合方、化裁是一个融合“瞄准”的过程,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尤其是在药味上调换加减,药量上斟酌轻重,处方的过程中,时时会有灵感闪现,随时都有可能调整变化,相机融入方中。我常把这种过程比作一种“对接”的技巧。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临证用方,有的纯粹就对接错位了,有的仅可以对接三分之一,有的可以对接到一半,有的可以对接百分之八九十,高明的中医,常能无缝对接,丝丝入扣,纤毫不爽,若何符契。其实,看病很简单,就是把常见适合的方剂用给具体合适的患者。但要知道是不是适合,必须要经过“量体”化裁,这就需要一种眼光、技巧和功力了。如同样的脾胃虚寒,用小建中汤,若兼有寒凝气滞,则加入香附、荔枝核;如疼痛明显,则加大饴糖的剂量;如有筋脉失养,下肢酸楚,则加大白芍、甘草用量,合入芍药甘草汤。有时候,面对复杂的证候,一个药味不多的处方中,我常可以化裁融入六七个经方,以复杂对复杂。但亦有以简单对复杂的,这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这一方面的具体例证,可以参看本书专病论治部分。
吉益东洞在《类聚方》序中说:“医,方焉耳。”《汉书艺文志》专门有“方技类”。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医就是“用方”的艺术,这也是检验一个中医是否合格或成熟的重要标尺之一。
4.施治的次第
在临床施治上,面对轻重缓急不同的病证,要通观全局,依次而治,治法灵活,讲究战略的谋划,重视战术的技巧。有的病证可以重拳出击,一战而胜;有的病证则应先理一头,根据变化再不断调整,渐次解开;有的病证则要守方稳进,量变引起质变,功力绵长;有的病证先轻量试探,再投以重剂,扭转病势;有的则急宜先捅开症结,再条分缕析,依次治疗。无论如何,我们都应立足辨证,谨守病机,合乎法度。如曾治疗一例多年难愈之乳腺结节,前医多从疏肝理气、化痰散结为治,久难取效,我在辨证时发现,患者素有背部恶寒、颈强不舒一症,即先用桂枝加葛根汤,解其经输不利,然后再以常法治疗,收到显效;再如治一老年下肢冰冷、胃脘胀满又常上焦火盛患者,前医从运脾消痞、温肾潜阳久治不效,我抓住上热下寒之大的病机态势,用附子泻心汤三剂,诸症尽失,再调摄固本,终告痊愈;再如我常于上焦见症纷繁,常法久治难以收效,用血府逐瘀汤数剂,驱散症结后,再依次施治,收效显著。诸如此类,在临证中,宜注重施治之次第,循其先后缓急之法,灵活应变,不株守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