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一路骑马,奔回了王府。他一勒马,飞身跳下马背,马缰一扔,像蠓虫钻进蛛网般撞进院子里。
丽芸端着吃食从厨房出来,遇上了惶惶而归的楚王。三个月的思念,让丽芸似奔腾的河流涌进大海。“王爷,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担心你……”丽芸此刻眼里的泪花再也不受管束。
楚王虽抱着丽芸在怀,眼睛却像离弦之箭射向含情殿的大门。无数次的魂梦相牵,旧日里泛黄的记忆,都像纷至的雪片飘忽落下。
“丽芸……”楚王扶起她的身子,匆匆在她肩膀拍了拍,就野马般奔上楼去。没有只言片语,没有暖心安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给。丽芸鼻子一酸,隐忍的泪还是那么没出息,恍若无人地滚落下来。
紫竹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楚王上楼来。她兴奋不已,告诉躺在床上的毓冉:“王妃,王爷回来了!”
毓冉心下一喜,接着脸上的喜悦便隐匿了去。他回来了,那雷霆之怒,便也躲不掉了。她费力起身,交代紫竹为她梳妆。
楚王踏着含情殿大门的那块青砖,月印笼着清辉,薄雾罩着樊愁。含情殿熠熠光辉的牌匾,就是他心中从未消去的一抹白月光。他静了静不安的心房,啪的一声,推开了含情殿的大门。
一股清冽的寒风自门灌入,熟悉的味道随着冬风注入,清醒了菱花镜前尚在梳妆的飞雪。她倾转星眸,楚王长身玉立,一身戎装似天神般站在皎皎的月光下。怎会来得这样快?不是说晚宴结束后才回来的吗?飞雪缓缓起身,压抑着激动的血液,一步一步地走至楚王跟前。她仰视着这个丰神俊朗、英挺伟岸的男人:他的眼眸里血丝隐隐,疲态难掩,却藏着闪闪如金的泪光,深情依旧;他的脸轮廓清明,似玉如璞,流淌着尘霜袭染的沧桑。气度神韵犹在,只是黑瘦了些许。
她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欣赏绝世珍宝般纹丝不动。“飞雪……”楚王哽咽的喉头溢出一丝颤抖的低唤。
那熟悉的清浅呢喃在耳边如春日杏花悠悠滑落,又似寒梅清冷的幽香遁入鼻间。飞雪泪落无声,颗颗晶莹。蓦地,飞雪拥入楚王的怀抱。楚王紧紧地紧紧地裹着她。“王爷,你回来了……”
“是,我入宫奉宴,满脑子都是你,我竟连一口饭也吞不下,只好逃席而去。飞雪,是我回来了……”
楚王拥着她带雨梨花的脸庞,送上热烈的吻。三个月的苦等、三个月的煎熬、三个月的翘首以待,都化于唇间一缕甜蜜的碰触。她的心,被他炽热的体温缠绕着、胶着着。
良久,楚王才松开她,轻轻拭掉她脸上的泪滴。她低垂着眼眸,泪不绝于睑。她娇艳如春桃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光彩,反而被落寞和忧伤覆盖着。楚王托起她带泪的面颊,上下逡巡。“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飞雪嘴角一瘪,硬挤出一个枯涩的微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只是心上的伤还在流血,她轻摇着头,转而又垂下了。
“我知道了,你是在为胤堂难过……对不起,为了救我,他牺牲了自己。”
飞雪拉过他的手,来到里间,胤堂和颜文吕的牌位供奉在那里。楚王大惊失色,原先兴奋的神采一扫而空。“怎么你爹……他怎么也会……”
“就在胤堂被送回来的那天夜里,我爹受不住丧子之痛,也随着去了……”
飞雪的泪又来了。楚王把飞雪拥进怀里,捧在心尖上疼着。“人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阴阳两隔。这次战争,我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好几次我们徘徊在生死线上,九死一生,如果不是你一直支撑着我,我可能熬不过那些苦难和考验,也让我愈益珍惜团聚的日子,那些有你的日子……”
飞雪的心被刺刀狠狠地戳着,她该怎么开口?
飞雪抬起泪蒙蒙的眼睛,盯着他儒雅俊美的脸庞。她要把这眼底的一切全部烙印在灵魂深处。楚王挑了挑她鬓边的一缕青丝,她的眼波盛载着万千柔情。他亲了亲她的眼睛。就是这藏着万缕深情的眼睛让他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觅得心灵的宁静。
飞雪为他脱下这一身戎装,这重重的盔甲,何尝不是她沉痛的心情。楚王从后面圈住了她弱柳般的细腰,亲吻着她裸露在衣服外的雪颈。那柔和光滑的唇印碾过她片片肌肤,那匀实厚重的气息让她忘记了所有不堪的往事。楚王动情地转过她的身子,低头找寻飞雪的软玉温香。一股粘腻的湿咸的液体滑入楚王的嘴唇,楚王眼中掠过一丝惊疑,阴云渐渐爬满他的脸孔。
分别三个月,飞雪不应和他一样渴望这样水乳交织的时刻吗?可她,浑身的热情似麻木了一般,没有笑容,甚至连一句思念都没有吐露过。“你怎么了?怎么老是不停地哭啊!”
飞雪头垂得更低了。该怎么启齿呢?
楚王勾着她肩头,看进她眼眸深处。“是不是我耽误得时日太多了,惹得你不高兴了?你不知道,那边比北京还要寒冷三分,雪几乎没有停过。平定叛乱后,原本一个月的行程,我只用了二十天。我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就是为了早一点见到你。可你满腹惆怅、思虑重重,你到底怎么了?”
飞雪顿了顿,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艰涩地开了口。“王爷瘦了些。”
“瘦了不怕,给你几日的汤水滋养,我很快就胖回去了……”
“王爷,对不起!”
“好好地,干嘛说对不起……”
“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你,去太子府了。”
“太子府?”楚王一头雾水,她怎么会和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子府有牵扯?“去太子府干什么?”
飞雪沉着心不敢说得太露。“从明天起,我就是太子的姬妾了……”
此语一出,楚王如五雷轰顶般震动。他大睁着双眼,满目地不信。他怔在那里半天。“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他逼迫你的?我去跟他说……”楚王说着就往门外去。飞雪一路拦下,跪倒在楚王膝旁。“不要去,我求王爷不要去!”
“到底怎么回事?”
“是……是王妃,她将我送给太子了……”
楚王脑袋嗡得一声炸开了。是钟毓冉做的!定是她嫉妒心在作祟,才使得他们分飞两处。“我没有名分,只当是王府的歌伎……”
楚王自责不已,也气愤难当。“她钟毓冉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外人不知道内情,她钟毓冉不知道吗?她活得不耐烦了!”楚王像一只发疯的野兽,扯下墙上的长剑,直奔月来轩。飞雪拦也拦不住,只好一路跟了去。
楚王一脚踹开月来轩的大门,紫竹奋力挡在前面,被楚王的剑鞘抵了出去。紫竹嘴角洇出了鲜血。楚王剑锋愤恨地指向毓冉。毓冉把手中的梳子轻轻搁在桌子一角,勉力地站起身来,神色平淡,一副大义凛然的面目。
“说,为什么这么做?”楚王心里燃烧着一把火。
“没有为什么,看她不顺眼,就想处置了她!”毓冉坦然求死。
“你!”楚王剑锋刺向毓冉的喉咙。飞雪一把拉住楚王,剑才没有刺下去。
“王爷,不可以这样做!”飞雪眼里憋着泪,煞白的小脸上挂着润润的汗珠。“她好歹也是你的妻子,你这一剑刺下去,王爷想过后果没有?”
“我不管后果,我只要她死!”楚王手臂一扬,飞雪就被弹了出去,摔倒在地。剑锋再度指向了毓冉。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本王今日才看清你的真实面目!“楚王怒云遍布脸面,长时间的赶路,风霜摧裂他的皮肤,使得他额上的青筋凸出得更明显。“你楚楚可怜的外表下,包藏祸心,本王真是瞎了眼,才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进门!”
“你是瞎了眼,不止没看清我,还有那个泪流满面,整天缠着你的贱人!你以为她真的爱你吗?早在一年前,她就搭上了太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不过是一块垫脚石,是她颜飞雪凌空腾飞的垫脚石!”
“王妃,你怎可污蔑我对王爷的一片真心?”
“留着你的真心给别的男人吧!就算你没有勾引太子,你这张狐媚的脸,这副皮囊,早晚也会害死王爷!”
“你简直是疯了!”楚王上下牙齿打着架,“满嘴的污言秽语,满脑子的邪恶念头,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我真想扯下你这伪装的面具,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邪魔怪物!”
“只要能让这个女人离开你,能让我的眼前得到片刻的清净,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楚王大吼一声,眼睛里跳动着熊熊的火焰。他对准毓冉的咽喉,一剑刺下去。飞雪想也没想,赫然挡在毓冉身前,护下了她。楚王不得不停手。
“飞雪!这样人面兽心的女人不值得你挺身护她!”飞雪默默上前,伸手握住了楚王拿剑的手,把剑取了下来。紫竹见情势缓和下来,忍着剧痛又起身护住毓冉。毓冉灵魂死亡一般地站在那里。
“我不是护她,我是护你!王爷想要背上杀妻之名吗?事已如此,天意弄人,这是我们的命啊!”飞雪枕在楚王胸怀里,泪落如珠。
天意弄人!人力不可妄改!楚王长叹一声,眼里的愤怒渐渐平复,他取下飞雪手里的剑,扔在地上。“钟毓冉,你听着!”楚王怒目圆睁,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间挤出来,“本王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间屋子,本王永远都不会再踏进一步,永远!”楚王拉着飞雪的手,出了月来轩的门。
毓冉像只抽空了的气球,软塌塌地坐下去。她眼神空洞、神色迷茫,泪也一颗一颗的涌出来。紫竹揽过毓冉的肩。毓冉无力地靠在紫竹身上。永远!永远!这两个字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将她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感觉不能呼吸了。一大口鲜血从胸腔越鼓越大,涨得她面红耳赤,直至从喉间喷涌而出。毓冉昏死在紫竹的怀里。
楚王急匆匆地下楼去,飞雪知道他要干什么,也跟着下楼。她跑上前,跪在楚王面前。“求王爷止步!”
“我去找太子说清楚!”
“不要!”飞雪情急喊出。
“你甘心就这样离开我吗?”
“王爷去找太子说清楚,很简单!只消告诉他,我已经是王爷的人了!太子便会打消这个念头,从此按下不提。可是,他是太子啊,是未来的皇上,王爷为我得罪他,怕是连性命也不保。西晋权贵孙秀看上了富翁石崇的爱妾绿珠,当场索要。石崇不能忍受,果断拒绝。后来孙秀暗杀石崇,石崇只对绿珠说了一句:我是因你而获罪。绿珠二话不说,跳楼明志。石崇全家十五口人,全部被诛杀。前车之鉴,桩桩惨痛。我不要王爷遭遇这种下场,我要王爷平安地活着……”
楚王被飞雪的真诚感动。“地上凉,快起来!”楚王拉她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我!”楚王把她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你知道吗?我情愿与他撕破脸皮,也要保住你,一个男人,倘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也太懦弱、太窝囊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底线,我以后还怎么立足于世!”
“这不是窝囊,是万不得已!”飞雪抚摸着他俊秀的面庞。那高大的身躯立于眼前,似擎天拔地、山庭崔嵬。“我一己之身,有什么要紧?秦观不是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试问天下多少有情人,是真的相知相守?不能够在一起的,多了去了……唐明皇和杨玉环、李清照和赵明诚、陆游和唐琬,焦仲卿和刘兰芝、梁山伯和祝英台,哪一个不是历尽心酸、痛断肝肠?上至帝王、下到黎庶,谁没有遗憾,谁没有苦衷呢?你的父皇,我的爹娘,都有跨不过的情关,剪不断的离恨……”
“想不到,我们再见之日,竟是你我分离之时……可我不甘心,我也舍不得……”痛楚占据他的心扉,他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润的泪光。
“王爷还记得宁安公主玉殒香消那一天吗?王爷去朱雀楼赴宴,我在御花园等王爷。我等了一天,就在那儿,我遇上了太子。当时我就知道,他意欲何为。我只能骗他说我叫绿烟,是公主府的一个丫鬟,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可后来我才知道,太子竟然去公主府找我。那几日,王妃病着,太子来探望,他认出了我……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属于王爷了……就算没有王妃的这一手安排,太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时,所有事情被揭穿,该怎么收场呢?如今,他并不知我已委身于你,他以为我只是王爷豢养的一名歌伎。就让他这样以为吧!所以只要我们不说破,就不会有人知道,王爷才能保全自身,安享余年,才能保得王爷一世平安!”
“没有你,这一世平安,于我而言,不过浮云过眼,不过苟活于世,却也是我这一生卸不掉的重重枷锁。我以后都要在思念里度过,在炭火上煎烤,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又何尝不是?”飞雪轻轻靠在楚王肩头,泪落如珠。“那几天,我好难过……我甚至想过死……只要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尘世的烦恼,我不必再纠缠,不必再过问。可是一想到要抛下你,独自赴死,我还是舍不得……我在想,就算我进了太子府,我偶尔也还是可以见到你。在御花园、在国宴、在我们无法预料的场合下,只要能见你一眼,我就足够安慰了……牛郎织女,一年才见一次,我们总不至于比他们还惨吧?”
“别说了!”楚王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流,一股脑地全被她惹了出来。他紧拥着飞雪小小的、颤抖着的身体,如何能让时间停在这一刻,不再流动?
月亮隐没了行迹,钻进云层。天空又下起了密实的雪花。楚王仰首看天,难道天也知别苦,撒下这离愁若絮?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回到含情殿,楚王痴傻了一般,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他的眼眸深藏眼底,泪如涓涓细流。飞雪跪在他面前,握起了他的手。“不要难过,不要忧伤,这样的结果,还不算太坏,我能接受……”
“都已经坏到极致了,如何还能再坏?”
“最坏的结局,我爹娘已经走过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情势失控,我愿意与王爷同生共死、地府长眠……”
飞雪从怀里小心地掏出结发的锦囊,楚王也掏出来,两个锦囊在一起,就是天长地久。“王爷,我们虽有结发之情,却从未饮过合卺酒。”
“好,我去准备。”楚王将两个锦囊置于床头案桌上。他欠身下楼,那身影黯然、步履艰难,都让飞雪心似碎冰,钻心得凉。
楚王端着酒进来,飞雪已坐于榻上。他把两个杯子都倒满,递给飞雪一杯。楚王坐于飞雪身侧,举起手中酒杯,目光幽软地盯着她。“只此一去,我身不复,愿君与我,磐石蒲苇,天地为证,红烛为鉴。”楚王准备酒酿时,飞雪点燃了案上的一对红烛。红烛煎心且衔泪,自伤却照人。飞雪与楚王对饮了交杯酒。
楚王将两个酒杯置于案头。床前月白色的罗幔在红烛的暖意中融融撩动,炉里的香雾袅袅而出,怀中不时散发幽微的体香,都让人熏然欲醉。楚王将飞雪娇软的身体拥在身下。飞雪满目深情,眼含春泪。那眼睛里盛满不舍、盛满不渝、盛满不悔,这样的眼神让楚王心生不安。他以手遮目,道了句:“不要这样看着我……”飞雪闭上双眼,眼角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溢出。楚王亲吻着她涌出的泪滴,亲吻着她带着柔香的唇,以及那雪颈下温软如酥的胸口。她的渴盼迎合着他积蓄许久的狂热抚过寸寸肌肤。
含情殿里一对更漏残滴,焚着龙涎香的炉火正旺,案上一对红烛高烧,一对结发的香囊,一对交杯酒已干。永夜寂静,听得见红烛燃烧和外面簌簌落雪的声音。
软玉温香,缱绻旖旎。楚王锦被裹身,宽实的臂膀里,飞雪像一只疲倦的鸟,安稳踏实地蜷缩在温暖的巢穴里。青丝如黑瀑般湿黏在他的胸膛里。
“想到以后,你将另属他人,我的心痛难自抑……飞雪,我该拿你怎么办?”
“身属他人,我不由自主,可是我的心,却是谁也管不住的。山河日月、雪雨风霜,我心与王爷同在。”飞雪眼底柔情无限,蓦然却闪过一丝愁容。“待王爷娶上几房娇妻美妾,儿女绕膝之时,王爷慢慢将我淡忘,那时就真正是安闲自在的王爷了……”
楚王环过她的身体,面面相对。她的眼角挂着泪,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倾吐。眼底的那一抹痴恋与艳羡,把她的内心流露无疑。“你这样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你是真的不懂我,还是故意叫我难受?”
飞雪趴在他壮实的肩头,泪滴在他的肩上。“我好矛盾,我想你忘掉我们之间的过往,安心地做你清闲王爷;但是我私心,又不想你忘掉,我怕没有王爷的爱支撑,我在暗无天日的宫里会活不下去……”
楚王双手拂过她柔滑细腻如软缎的肩,渐而捧起她双眸含泪的面庞。“二哥是尊贵的太子,日后登基,就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你跟了他,方才不辱没你的倾世容颜……不像我,感情生活一团糟,连一个像样的名分都给不了你。”
“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在乎名分,我就不会跟王爷在一起了……”
“飞雪,答应我,不要被眼前的金玉繁华迷醉了双眼,不要忘了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下辈子,我们都不要换名字,这样,我们才容易找到彼此。前世如梦、今生错过,我们只有来世了……我愿用半生荣华,三世情深,换你在轮回中,一次回眸……”
“我答应你……”楚王将她柔弱的身体卷进怀里。
今夜,注定是无眠的。相聚,短暂的如同一阵春风,催开满树花蕾,又趁人不留意,吹落一地残花。这极短的相拥相吻,谁也不舍得用睡意来打发。
巫山梦阑,天色微亮,雪花飘飞。一对红烛燃到天亮,只剩一绺绺的烛泪。飞雪起身,为楚王更衣。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再见之日,一个是叔,一个是嫂。生命的轨迹便如同两条平行线,不再有情感的交集。
楚王呆站着不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美而无瑕的脸孔。她愁容紧锁地帮他整理衣衫,戴好王冠。一夜无眠,他的眼下乌青一片,血丝更重了。
“好了。”飞雪顺了顺王冠两边垂下的金珠流苏才说。
楚王不由分说,又将她箍在怀里,依在她的耳畔。“我舍不得你走。”
“我也舍不得……”飞雪嘴一抿,按下的眼泪又刷拉而下。
“我们远走高飞吧!”
“又在说傻话了,你是堂堂王爷,哪能说走就走呢?”
“朝堂里有的是王爷,少我一个,不会怎么样的!”
飞雪定睛看着他,他的情深意长让飞雪动容,有那么一瞬,她真想什么都不顾,和他一走了之。可是,仅仅是一瞬而已。要他抛下自己的父亲,离开生养他的故土,舍弃一身的荣华,甘愿平凡一生、淡泊度日,她还是有些不忍的。自己是无所谓的,她没有家、没有双亲,只一个哥哥,如今哥哥也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安稳的家。她还妄求什么呢!
她取来案头的那对结发香囊,一个轻轻放入楚王怀里,一个则放入自己怀中。
“青白流年似玉,一如有你的朝夕,眉眼中都是长情,就让它日夜与你、与我相伴……”
“让我再给你画一次眉吧。”
楚王牵起飞雪的手,让她坐在菱花镜前。他拾起飞雪经常用的画笔,俯身细致地为她描眉。飞雪两蹙弯眉似远山春黛,不描而黑。
他轻抚着飞雪的眉骨、鬓角,一丝丝、一缕缕,都要撷取在心间。
忽然,外头传来了一阵轻急的敲门声。
“王爷,太子府来人了!”是宋祺。
楚王心一揪,不觉有泪滑下。飞雪起身,楚王一把握住她的手,万般依恋。她的手如同冰块。飞雪被他这么一牵,深藏起来的不舍又被他给勾了出来。她紧紧攀住楚王的脖子,不想松开。她沉醉了许久,才慢慢苏醒,颤动着嗓音,道了句:“王爷,保重……”
她松开楚王,侧身大步跑出门去。宋祺深解其中的心酸,奈何也是无能为力。楚王追了出去,飞雪已下至楼梯拐弯处。一个站在门口深深凝睇,一个站在楼梯口痴痴凝望。她的泪,再也含不住了。飞雪沉沉地抬起脚,下了一个台阶。她知道,台阶越下,离他越远。楚王奔下去,伸手扶住了她的肩。飞雪转过身来,仰起脸,四目对望。楚王居于高处,俯身吻住了她冰凉的唇。这一刻,仿佛时空渺远,时间静止,奢恋弥天盖地。
“王爷,留步……”
飞雪着一件纯白披风,与天地间的落雪浑然一色。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庭院,消失在莽莽雪中,楚王的脚步,也随之一阶一阶堕下。漫天飘卷的鹅毛大雪,毫不留情地浇在他的身上,他自觉胸腔灼热,一股凝重的血团自下而上地涌来,最终从口中喷薄而出。血喷溅了一地。鲜红与洁白碰撞,似红梅绽放在雪中。楚王倒在了雪地里。宋祺胆颤心惊,直接从楼上跳下去,抱起了他的身子。楚王嘴边的鲜血还是淋漓不尽,这吓呆了宋祺。“丽芸,丽芸!”宋祺朝丽芸的房门大声喊着。
丽芸应声下楼,看到楚王如斯模样,以为楚王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了,便不顾一切地扑倒在楚王怀里。“王爷,王爷!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你胡说什么呢!王爷吐血了,快叫江太医!”
丽芸这才缓过神来,眼里霎时有了光芒。“王爷没死!好好好,我去叫江太医!”
宋祺拉起楚王,让他伏于背上,把楚王背回了含情殿。
太医一番忙乱,终于有了结果。
“王爷肝气郁积、五内均受重创,情势大不妙啊!”
静川和少卿一早就来楚王府探望,在门外就听见了太医的话。
“怎么了?六哥怎么了?”静川和少卿围拢过来,见楚王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我就知道会这样……”她靠在少卿胸膛上失声哭出来。
“公主,荣大人!微臣去开药,让丽芸姑娘好生伺候着。如果王爷心情疏朗,静待春来和暖之时,多出去走走,松缓一下心结,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去吧!”少卿一挥手。
太医退下。静川心里很不好受,掉头问宋祺。“六哥怎么了?”
“今早送走颜姑娘,王爷就吐血昏倒了。”
“什么?吐血?”静川手足无措,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两串泪珠子是兜不住了。
“怎么这么严重啊!”少卿不免也担心起来。
“王爷是至情至性之人,这样的打击他怎么受的了啊!”宋祺算是真正了解楚王了,王爷与飞雪的情意他全都看在眼里。
“真是无妄之灾!”静川跺了一脚。“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父皇身子不爽,六嫂也身患顽疾,如今六哥也有了吐血之症,真是流年不利!”
“别太担心了,王爷这个病来得及,想必去得也快,又不是什么陈年旧疾,王爷一向身强体壮,悉心照料着,定然无虞。”少卿拍拍她的肩膀。
少卿的话,令静川宽慰不少。话说着,丽芸熬好了药端了过来。
“我来扶他。”静川一步跨过去,扶起楚王虚弱的身体。他脸色极难看,仿佛大病了一场。衣襟上还残存着斑斑血迹。此刻楚王像睡死了一般,任凭别人怎么抚弄,他都没有知觉。
丽芸一边吹凉,一边小心地给他喂药。可楚王根本就不张嘴,药汁洒了一身,愣是一点也没喂进去。
“这可怎么办呢?六哥这个样子,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了多久啊!”静川急得口不择言起来。
“我去找江太医问问,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宋祺飞速下楼。
“不行就硬灌吧!”少卿让丽芸掰开他的嘴,他端起药往楚王嘴里一阵猛灌。药都洒了出来不说,还呛了楚王一大口。楚王咳嗽起来,又催吐了一大口鲜血。丽芸拿帕子捂了上去,白帕子立时变成了红帕子。“王爷,你可别吓我!”丽芸边哭边喊。
“六哥,六哥,我求求你,你把药喝了好不好?你这样,是诚心不要命了吗?”静川边哭边摇他,想让他清醒些。
“太医来了。”宋祺带着江太医闯了进来。太医一看楚王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药喂不进去可不行啊,这样,丽芸姑娘再去多熬一些药来,我们把药汁倒进浴桶里,给他药浴。这些药汁刺激他的穴位,也许王爷就能醒了!”
“行不行啊这样?”少卿有点担心。
“只好一试了!”江太医摇着头。
丽芸和宋祺带着府里的丫鬟拼命地熬药,熬好了就端进去倒进浴桶。少卿褪去楚王的衣衫,把他的上身裸露出来。静川扶着楚王,让他靠在少卿的背上。少卿把他背进浴桶里。
浴桶热气蒸腾起来,整个含情殿像一个大蒸笼。楚王整个身体浸在里面,只露出头部。楚王对这热燥燥的浸泡,还是浑然没有知觉。他的头耷拉在浴桶边缘,依旧面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