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陈通闵师傅的悉心指导下,我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登台表演。那一天,天还没亮透,我就掀开了侗家特有的蓝印花布窗帘,见师傅已在院子里劈着竹篾——他总说编戏箱的手艺不能丢。
“阿月,把梳妆盒递过来。”师傅头也不抬,手里的竹条转出清脆的响声。我踮脚够到墙角的朱漆木箱,刚打开就被扑面而来的油彩味呛得皱鼻子。师傅放下竹篾,指尖蘸了点白粉在我眉心抹开:“这叫‘开脸’,侗戏里的姑娘家都得有这抹白,像鼓楼尖顶的月光。”他说话时,袖口的银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他年轻时演武生留下的装饰。
铜镜里的自己被抹上桃红胭脂,师傅突然停下手:“记得第一次看你唱《珠郎银娘》,嗓子像山涧清泉,可这眼神啊……”他指尖轻轻敲了敲镜面,“昨儿教你的‘凤眼流转’练了没?”
我慌忙眨眼,却把眼线画歪了,急得声音都带了颤:“师傅,我练了,可总觉得眼神不够灵动。”
师傅笑得胡子都翘起来:“莫慌,当年我头回扮相,把脸谱画成了花脸猫,还是你师娘拿帕子给我擦的。你看,”他拿起一支细毛笔,蘸了蘸黑色油彩,“画眼线要顺着眼尾轻轻挑,就像画侗家风雨桥的飞檐,要有个弧度。来,你再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师傅的样子慢慢画,可手还是忍不住发抖。师傅在一旁轻声说:“阿月,你想想《珠郎银娘》里银娘看见珠郎时的眼神,那是带着欣喜、羞涩,还有满心的期待。把这种感情放进去,眼神自然就有戏了。”
在师傅的鼓励下,我总算把眼线画得有模有样。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又拿起腮红刷:“这腮红啊,得像侗寨春天的映山红,淡淡的,却透着股灵气。”边说边给我示范,“从颧骨这里轻轻扫开,别太浓,要让观众觉得你是因为害羞才脸红。”
戏服箱“吱呀”一声打开时,靛蓝色的侗布泛着微光。师傅捧出那件绣着蝉纹的百褶裙:“这是用三斤蚕丝织的,你师娘熬了三夜才把亮片缝在蝉翼上。”他忽然把裙子举到窗前,阳光透过亮片在我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看见没?这蝉蜕是侗戏里的吉兆,寓意脱胎换骨呢。”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裙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绣纹:“师傅,这裙子真美,我真怕自己穿不好,弄坏了它。”
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傻丫头,这裙子就是为你登台准备的。穿上它,你就是戏里的姑娘。不过,穿裙子也有讲究,你看,”他拿起腰带,“系腰带要松紧适中,太松了裙子会往下滑,太紧了唱歌时气就不顺。来,我帮你系。”
师傅熟练地帮我系好腰带,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记住,走路的时候要像踩着云,步子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转身时,裙摆要跟着你的动作自然摆动,就像风吹过稻田。”
刚系上腰带,后台忽然传来鼓声。我手指猛地攥紧裙角,心脏也开始砰砰直跳。师傅却把一串银哨挂在我腰间:“听这节奏,是《梅良玉》的开场鼓。记得我教你的气口吗?唱到‘杜鹃啼血’时,要像山雀啄米似的换气。”他突然压低声音,用侗语哼起过门,苍老的嗓音里透着股少年气,“当年我在皇都侗寨唱戏,台下坐满了背着背篓的婆姨,她们听得入神,连篓里的糯米饭都撒了。”
我紧张地看着师傅:“师傅,要是我忘词了怎么办?要是观众不喜欢怎么办?”
师傅握住我的手,温暖而有力:“阿月,别想那么多。你只要记住,在台上,你就是故事里的人。每一句词,每一个动作,都是从你心里自然流露出来的。观众能感受到你的真诚,就一定会喜欢。再说了,有师傅在后台给你撑腰呢!”
候场时,隔壁班的小豆子突然撞过来:“阿月姐,你看我这帽子歪不歪?”他头上的状元帽歪得像朵斜插的映山红,师傅伸手扶正时,帽翅上的绒球簌簌抖动:“唱戏如做人,行头要正,心也要正。”转头又冲我使眼色,“昨儿你练‘云步’时,是不是又把重心放在左脚了?”我的脸“腾”地红了,昨晚踩坏了师傅晒的辣椒,还以为他没发现。
小豆子好奇地问:“阿月姐,你紧张吗?我好紧张啊,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勉强笑了笑:“我也紧张,不过师傅说,只要把自己当成戏里的人,就不那么怕了。”
师傅看着我们俩,语重心长地说:“紧张是正常的,当年我第一次登台,腿也抖得厉害。但只要音乐一响,一开口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你们要相信自己的本事,更要相信侗戏的魅力。”
锣鼓点突然密起来,我踩着木阶往台上挪,鞋底的铁钉在木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师傅突然拉住我的手腕,把个暖手炉塞进我掌心:“别攥太紧,这炉子是用老茶油罐做的,当年我师傅给我的也是这个。”暖手炉的温度透过戏服渗进皮肤,我听见他在身后低声说:“看见台下第三排的蓝头巾没?那是你师娘,她带了酸鱼干给你。”
我回头看着师傅,眼里满是感激:“师傅,谢谢你。”
师傅笑着点点头:“去吧,阿月,让大家看看咱们侗戏的好苗子!”
琴弦响起时,我望见台下晃动的火把光。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晒谷场,师傅蹲在地上用树枝划谱子:“这句‘月落鼓楼’要唱得像露水坠地,尾音得带点颤,就像……”他忽然抓起我的手按在自己喉头,“感觉到没?这里要像蝉翼振动。”此刻喉间果然泛起熟悉的麻痒,我张口唱时,暖手炉的热气顺着袖口往上爬。
唱到一半,我突然瞥见台下有个小孩在哭闹,心里一慌,差点走调。就在这时,我仿佛听见师傅在耳边说:“别被外界干扰,专注在戏里。”我定了定神,继续唱下去,声音也渐渐稳了下来。
唱到“竹林遇仙”那折,我差点被裙摆绊倒。恍惚间听见师傅的声音在后台回响:“上次排戏你踩了裙角,知道为啥吗?因为你总盯着脚尖。记住,侗戏的姑娘要看远方的山。”我猛地抬头,望见对面山坡的轮廓,月光正把鼓楼的影子投在台角,突然就忘了紧张,指尖的银铃随着转身甩出一串脆响。
随着剧情推进,我完全沉浸在了戏里。当唱到与亲人分别的情节时,我想起了师傅这些日子的教导,想起了侗寨里的乡亲们,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台下的观众似乎也被感染了,一片寂静,只有我哽咽的歌声在空气中回荡。
掌声炸开时,我看见师傅站在台侧,手里的旱烟杆忘了抽。谢幕时他突然上台,把我的手按在他的戏服上:“你听,这心跳和你刚才唱‘破镜重圆’时一个节奏。”台下突然有人喊“再来一段”,师傅把我往前一推,我踉跄着踩在他的脚印上,听见他在我身后用侗语唱:“雏鸟离巢翅未硬,全靠山风托一程。”
卸完妆时,师娘果然揣着酸鱼干等在后台。师傅把我的戏服叠得方方正正,忽然从箱底摸出个红布包:“这是我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画眉哨,你吹吹看。”我接过竹哨轻吹,竟吹出了《珠郎银娘》的尾腔。师傅笑得眼睛眯成缝:“当年我师傅说,能吹响这哨子的,才算入了侗戏的门。”
师娘笑着说:“阿月,唱得真好,以后肯定能成为侗戏的角儿!这酸鱼干你快尝尝,给你补补。”
我接过酸鱼干,咬了一口,酸酸辣辣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师娘,太好吃了!谢谢师傅和师娘,没有你们,我今天肯定演不好。”
师傅摆摆手:“这都是你自己的努力。不过,这只是个开始,侗戏的学问深着呢,以后还有得学。”
回家的路上,月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师傅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鼓楼说:“你看那飞檐,像不像戏里姑娘的水袖?”我抬头望见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晃,突然懂得他为何总说“侗戏是活在山水里的”。腰间的银哨随着步子轻响,仿佛还在唱着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从那以后,我更加热爱舞台,渴望在每一次的表演中,都能将侗戏的美展现给更多的人。我知道,这只是我演艺生涯的开始,未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但我会坚定地走下去,因为我相信,只要心中有梦,就一定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