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断笔传文

沙州的暮色浸着寒意,青石板路上浮起薄薄的霜。张议潮从洪池河畔折返,靴底沾着的河泥早被夜风吹干,结成硬壳。他攥着郑青崖残留的半卷《礼记》,墨香混着血腥气,一路往西街去——郑先生重伤在破庙,容不得半分差池。

西街药铺门板半掩,昏黄灯光漏出条缝。掌柜老陈见他进来,忙掀开药柜暗格,露出个夹层,里面《孙子兵法》残卷用吐蕃文牒裹着,边角微卷。“郑先生伤口溃烂,高热不退。”老陈声音发颤,“吐蕃兵盯得紧,城里的药,不敢明目张胆送。”张议潮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瓶里是父亲托人从回鹘弄来的伤药:“您找个信得过的,扮成送炭的,夜里往破庙送。”老陈接过瓷瓶,指尖触到他手背的薄茧,默默叹了口气。

出了药铺,张议潮拐进小巷,月色在青瓦上积成霜。路过私塾旧址,断壁残垣间,几丛枯草在夜风里抖得厉害,像郑青崖被斩断的手,抓不住半分生机。他站在颓墙边,想起白日里,吐蕃兵拖着郑先生游街的场景——郑青崖断手处缠着浸血的破布,却把半截毛笔咬在嘴里,血沫子顺着笔杆往下淌,在地上洇出暗红的“汉”字。

回到张氏宅邸,张议潮没回卧房,直奔父亲书房。推开门,灯烛摇曳,张谦逸正对着《西域舆图》发呆,藏青色旧锦袍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边。“阿耶。”他行叉手礼,将洪池河劫囚的事说了,末了从怀中掏出郑青崖拼死护住的半卷《礼记》,“先生说,这是他给孩子们抄的启蒙经卷。”

张谦逸接过经卷,枯瘦的手指抚过血渍,良久,从博古架后取出个楠木匣,打开时,一股陈年墨香溢出——里面是《开成石经》的拓片,边角用黄绫仔细包着。“你祖父在时,拓了些石经藏着,就盼着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他咳嗽几声,指节在舆图上“凉州”处点了点,“吐蕃赞普近日要去凉州会盟,河西防务空虚,这是传经的良机。”

张议潮瞳孔骤缩,凉州会盟,吐蕃兵力东调,沙州城防守薄弱,正是把经卷送往瓜州、敦煌的好时机!可凉州距沙州千里,大漠流沙、吐蕃游骑,哪一样不是催命符?他望向父亲,张谦逸浑浊的眼里,映着烛火的光,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种。

次日寅时,张议潮乔装成粟特商人,头戴尖顶帽,身着锦袍,腰间别着波斯弯刀,暗袋里藏着《开成石经》拓片。出沙州城时,守城吐蕃兵用长矛戳他货箱,见箱里是香料、琉璃,骂骂咧咧放了行。大漠的风卷着沙,扑在面巾上,沙沙作响,他回头望,沙州城楼在晨曦里若隐若现,像艘在波涛里挣扎的船。

行至莫贺延碛,日头毒得厉害,沙地上的蜃景晃花人眼。张议潮正用皮囊接水,远处传来驼铃,一队回鹘商队缓缓而来。为首的于阗公主勒住骆驼,面纱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张公子?”她跳下骆驼,露出绣着唐式团花的胡服,“林七说你要往凉州去,这趟大漠,我陪你走。”

张议潮微怔,忙行叉手礼:“公主殿下,大漠凶险……”于阗公主笑了,面纱扬起,露出半边脸:“吐蕃占我于阗,毁我佛窟,若文脉断绝,于阗就算复国,也是具空壳。”她从驼鞍取下个木箱,打开时,经卷的墨香混着香料味扑面而来,“这里有于阗佛窟的经卷拓本,与大唐石经,本就是同源。”

风沙掠过,于阗公主眼里的光,和郑青崖断手时的执念重叠。张议潮打开货箱,将《开成石经》拓片与于阗经卷放在一处,两种文字、两种文明,在大漠风沙里,静静躺在同一个木箱,像在诉说千年前的交融与传承。

行至中途,天幕骤变,黑云和沙暴卷着袭来。商队躲进一处废弃驿站,驿站残垣上,还留着“大唐贞观”的刻字,被风沙啃得只剩半拉。于阗公主跪在残垣前,用胡语轻轻诵着经文,张议潮则用唐砖在沙地上画“唐”字,一笔一划,像是要把这字刻进大漠深处。

沙暴稍歇,驿站外传来异动。张议潮抄起波斯弯刀,就见几匹吐蕃游骑冲进来,为首的小校用藏语喊:“粟特商人,把货留下!”于阗公主翻身上骆驼,胡服下摆扬起,露出靴子里的短刀:“张公子,护好经卷!”她弯刀一挥,竟比吐蕃兵还要狠戾,血溅在胡服的团花上,像朵开错季节的唐菊。

张议潮护住货箱,与吐蕃兵缠斗,波斯弯刀砍得卷了刃,却听见于阗公主喊:“往残垣后撤!那里有密道!”他拼尽全力,把货箱推进残垣暗格,刚藏好,就被吐蕃兵踹倒在地。小校用长矛抵住他咽喉:“汉人的狗,藏了什么?”张议潮咬住舌尖,血沫子喷在小校脸上:“粟特的琉璃,你买不起!”

千钧一发之际,于阗公主从暗巷绕出,弯刀架在小校脖子上:“赞普说了,要活的粟特商人,你砍了他,拿什么去领赏?”吐蕃兵们面面相觑,骂骂咧咧收了兵器,抢走几箱香料,扬尘而去。

沙暴过后,大漠恢复平静,残垣上的“贞观”刻字,被血与沙糊住,却又在月光下,隐隐透出光来。张议潮从暗格取出货箱,经卷完好无损,于阗公主擦去胡服上的血,笑说:“这趟大漠,没白走。”他望着她,突然明白,文脉传承从不是汉家独有的事,河西之地,各族儿女,都在用自己的血,护着心里的“大唐”。

回到沙州城,已是三日后。张议潮直奔破庙,郑青崖躺在草席上,气息奄奄,却把半截毛笔攥得死紧。见他进来,郑青崖浑浊的眼亮了亮,用断臂夹着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学”字,又画了个“堂”字——他想在沙州办个地下学塾,让孩子们能光明正大地读汉文。

张议潮点头,从货箱取出《开成石经》拓片:“先生,经卷还在,学塾,咱们办!”郑青崖笑了,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染红了木棍,他用木棍在地上写:“文脉不断,河西不绝……”字未写完,手一歪,木棍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沙。

是夜,破庙的烛火亮得早。张议潮、于阗公主、老陈、王铁匠,还有林七,围着郑青崖的遗体,默默立着。王铁匠从怀里掏出个铁盒,里面是给学塾打的铜活字,“俺打铁不行,可铸字还行,这些字,能印经卷。”于阗公主取出佛窟经卷,与《开成石经》拓片放在一起,“于阗的经,大唐的石,都该让孩子们看看。”

张议潮望着这些人,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他们脸上,有汉人的、回鹘的、粟特的,却都写满执着。他知道,郑先生没写完的“学塾”,该由他们接着写,文脉传承的路,哪怕荆棘满途,也要走下去。

次日,张议潮在破庙办起地下学塾,用铜活字印经卷,教孩子们读《开成石经》,也读于阗佛窟的经文。吐蕃兵的皮靴声不时从庙外传来,可孩子们的读书声,却像春天的草,从石缝里钻出来,越长越旺。

这夜,张议潮在学塾整理经卷,于阗公主进来,递给他个锦囊:“凉州会盟的情报,赞普带了三千精兵,河西防务真的空了。”他打开锦囊,里面的密信写着吐蕃布防图,边角处,还画着个小小的“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