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绣

江南的夜,总带着湿漉漉的沉。灯影在窗棂上摇晃,像极了水底不安分的鱼。我捏着剪子,冰凉的铁齿贴着滚烫的指尖。桌上摊着母亲熬了半个月的眼,才绣成的鸳鸯枕套——大红底子,金线滚边,鸳鸯交颈,喁喁细语,每一针都浸润着对女儿“安稳和顺”的祈愿。

“嗤啦——”

裂帛之声突兀地撕破寂静,惊得烛火都跳了一跳。母亲绣了大半月的鸳鸯,在我手下裂成两片毫无生气的红布。碎线头委顿在桌角,像垂死的蝶翼。母亲站在门口,端着熬好的安神汤,脸色比窗外的月光还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身后,是我那件刚完工的嫁衣,如火如荼的红,上面静静伏着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它昂着头,羽翼贲张,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随时要冲破这层锦缎,直上九霄。

“娘,”我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不绣鸳鸯。要绣,就绣凤凰。”

剪子“哐当”一声丢在鸳鸯的残骸上。凤凰的金羽在烛光下流转着桀骜的光。

北地的风像砂纸,刮在脸上是粗粝的疼。商贾李家的深宅大院,处处透着一种方正规矩的冷硬。青砖墁地,高墙耸立,连廊柱间的雕花都板板正正,容不得一丝旁逸斜出。我的陪嫁里,最显眼的是几只沉甸甸的樟木箱,里面装满了我的绣线、绷架,还有几幅在江南便已声名鹊起的绣品。其中一幅《荷塘清趣》,碧叶亭亭,粉荷初绽,一只蜻蜓轻盈点水,翅膀薄得几乎透明,连水纹都绣得活灵活现。这幅绣品在李家女眷初次会面时,为我挣足了脸面。婆婆那张素来端凝如石刻的脸,在众人啧啧称赞声中,竟也罕见地松动了一丝,枯瘦的手指在那蜻蜓翅膀上轻轻拂过,鼻子里“嗯”了一声。

“倒是……有几分巧思。”她终于开了金口,眼风扫过我,带着审视。

我微微垂首,唇角勾起得体的弧度:“母亲谬赞。”北地的规矩,像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说话要慢,声音要柔,步子要轻。裙裾摆动不能超过三寸,笑时需以帕掩口。我学着,笨拙地,如同邯郸学步。婆婆的目光无处不在,像针,密密匝匝地扎在背上。丈夫李崇文,婚前曾流连江南,醉心于我绣品中的鲜活生气,更欣赏我当街将一盘西湖醋鱼砸在那轻薄纨绔脸上时的烈性。可如今,他看我的眼神里,欣赏渐渐被一种微妙的、不易察觉的失望所取代。

“婉娘,”他有时在书房,看我替他磨墨,手指笨拙地沾了墨渍,会叹口气,“你这性子……还是收着些好。家里规矩大,莫要惹母亲不快。”他指尖点着账册,语气温和,却像冰水兜头浇下。

一次家宴,席间觥筹交错。我正按着新学的规矩,为婆婆布一道清蒸鲈鱼,手腕悬空,力求平稳,不敢有丝毫汤汁溅出。一位远房表嫂,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半是恭维半是打趣地对婆婆笑道:“婶娘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江南来的巧媳妇儿!瞧这做派,这绣活,真真是水做的人儿,温婉得紧!”

婆婆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应了句:“规矩,都是慢慢磨出来的。”她银筷尖利地剔下一块雪白的鱼肉,动作精准而冷漠,“再好的玉胚,不雕琢,也成不了器。”

那“磨”字,那“雕琢”,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扎进心尖。我布菜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滚热的汤汁溅出一点,落在指尖,烫得钻心。我强忍着,脸上温顺的笑容纹丝不动,只将那只被烫到的手,悄悄缩回了宽大的袖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意尖锐,才勉强压住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眼底瞬间涌上的灼热。席间无人察觉,只有丈夫李崇文的目光淡淡掠过我的脸,停留了一瞬,又平静地移开,投向别处,仿佛一切与他无关。那目光,比婆婆的苛责更冷。

时光在北地呼啸的寒风与深宅死水般的沉寂里,无声碾过。我的世界,从广阔的江南水巷、喧闹的街市,收缩成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外面的风霜,也隔绝了生气。我的绣绷依旧支着,丝线依旧绚丽,但上面的图样却慢慢变了。那些江南水乡的灵秀、花鸟鱼虫的鲜活,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象征富贵绵长的缠枝牡丹,是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百子,是规规矩矩的祥云瑞兽。偶尔,在无人窥见的深夜,我会在给丈夫缝制的中衣内衬不起眼的角落,用最细的丝线,飞快地绣下一点东西——起初是只张牙舞爪的小小蝎子,带着江南最后一丝不甘的戾气;后来,蝎子变成了一个紧紧蜷缩的蚕茧;再后来,连茧也消失了,只剩下几道凌乱、压抑的线痕,像心口无法愈合的伤疤。

身体里的那团火,被北地深宅的规矩和丈夫日复一日的沉默,一点点浇熄、磨平。只剩下灰烬,冰冷的,死寂的。

一次,婆婆娘家一位颇有体面的官太太来访,看中了我早年绣的一幅《寒梅傲雪》。那是我初到北地,心头尚有傲气时所作,红梅如血,枝干虬劲,风雪凛冽仿佛扑面而来。婆婆未同我商量一句,便做主将它送了出去,只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年纪轻,压不住这般孤寒的物件,送与贵人,也是替你积福。”

我站在堂下,看着那承载着我最后一点锐气的绣品被卷起、收走。指甲再次无声地刺入掌心,熟悉的锐痛传来,脸上却漾开比院中积雪还要温顺柔和的微笑:“母亲说的是,是媳妇儿思虑不周。”声音细弱,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飘忽。

又有一次,我意外小产,躺在冰冷刺骨的炕上,身下的血似乎怎么也流不尽。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身体冷得像冰窖里冻透的石头,每一块骨头缝都渗着寒意。意识模糊间,听到外间传来丈夫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王掌柜那笔款子拖不得了,今日务必得去……妇人小月,静养便是,你们仔细伺候着……”

心,那一刻比身体更冷。那曾经欣赏我烈性的少年郎,早已被岁月和家业磨成了合格的商贾,精于算计,吝于温情。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冰冷的枕衾。连哭,都不敢大声,怕惹来“晦气”的斥责。掌心的指甲印,旧伤叠着新伤,成了身体里唯一还属于自己的、隐秘的痛楚标记。

十年光阴,足以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打磨成深潭里最圆润、最沉默的鹅卵石。

再次踏上江南湿润的土地,是随丈夫南下查核一笔大宗的丝绸生意。运河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久违的、属于故乡的甜腥气息,瞬间包裹了我。岸边的柳条依旧柔软,拂过船舷,像母亲温柔的手。可我的心,却像压了块浸透水的沉木,闷得透不过气,沉甸甸地坠着。十年北地的风霜,早已刻进骨髓,融进了血脉。

母亲早早得了信,带着一大家子人,在码头上望眼欲穿。船刚靠稳,我便看到了母亲。十年不见,她老了许多,鬓角染上了大片霜雪,背脊也不如记忆中挺拔。她浑浊的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在我脸上,急切地搜寻着,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惶惑。

我扶着丫鬟的手,踩着特制的矮凳,缓缓下船。每一步都遵循着李家严苛的仪轨——裙裾纹丝不乱,莲步轻移,绝不超过三寸。腰背习惯性地微躬,下颌收敛,目光温顺地垂落在地面三尺之内。北地十年,这姿态已融入骨血,成了我新的躯壳。

“娘。”我走到母亲跟前,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北地福礼。声音是精心调教过的柔和,像拂过水面的微风。

母亲没有立刻应我。她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珠像是凝固了。枯瘦的手猛地抬起,指尖颤抖着,似乎想碰碰我的脸颊,又在半空中僵住。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退去。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纵横奔流。那泪水浑浊得发黄,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怆,无声地砸在青石码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的……我的囡囡啊……”破碎的声音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那久违的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锁孔。一股尖锐的酸楚直冲鼻梁,眼眶瞬间灼热滚烫。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硬生生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逼了回去。脸上,反而绽开一个更加温婉、更加无懈可击的笑容,抬手轻轻扶住母亲颤抖的手臂:“娘,您别哭。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声音轻柔依旧,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接风宴设在临水的花厅。雕花窗棂敞开着,外面是熟悉的江南夜色,星子倒映在粼粼的河水中。席间摆满了精致的江南菜肴,松鼠鳜鱼色泽金黄,龙井虾仁碧绿生青,蟹粉狮子头香气扑鼻……都是记忆深处最勾魂的味道。然而,我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与这方水土格格不入的、刻入骨髓的拘谨。

我坐在丈夫李崇文身侧,微微侧着身,姿态谦卑而恭顺。我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碗碟之间,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目光投向哪道菜,我的银筷便如影随形地探出。夹菜的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每一次都只夹取最精华、最适宜入口的那一小块。鱼肉剔去了刺,虾仁剥好了壳,连汤里的浮油都被仔细撇去。

整个过程流畅、无声,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的仪式。我的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温婉得体的浅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花厅里很热闹,亲眷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母亲坐在对面主位,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痛得化不开的哀伤。她面前的筷子,几乎没动过。

“夫人,”一个稚嫩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谙世事的惊叹。是我小舅舅家刚满十岁的女儿,梳着双丫髻,脸蛋红扑扑的,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布菜的动作,小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崇拜,“您的仪态真好!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一样!”

童言无忌,脆生生的,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瞬间,花厅里的谈笑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断了一瞬。几道目光,带着复杂的意味,悄悄投向我。丈夫李崇文似乎颇为受用,嘴角难得地向上牵了牵,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主人对驯顺宠物的满意。母亲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仪态真好……”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我那层温婉完美的外壳,直直扎进心窝最深处。

我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甚至因为那瞬间的僵硬,而显得更加用力,嘴角的弧度仿佛被无形的线向上提拉着。心口却像是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掏空,留下一个呼呼灌着寒风的巨大窟窿。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我死死攥紧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用尽全力,深深抠进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尖锐的疼痛炸开,熟悉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压住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呕吐的欲望。

就在这眩晕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花厅角落里那面巨大的磨光铜镜。镜面如水,清晰地映出此刻的景象:红烛高照,华服美馔,衣香鬓影。镜中的女子,梳着北地妇人最时兴的端庄发髻,簪着价值不菲的赤金嵌宝步摇。眉眼低垂,唇角含笑,姿态温顺谦恭得如同庙里的泥塑菩萨。那是我。

可镜中的影像,却诡异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涟漪扭曲了一切。那温婉的眉眼,那恭顺的笑容,那谦卑的姿态……如同褪色的劣质颜料,在无形的力量撕扯下,一层层剥落、碎裂。

碎片之下,骤然涌现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面孔!那是十年前,江南春日喧闹的街市阳光刺眼,空气里弥漫着刚出锅的油炸果子的焦香和鱼腥气。一个身着水红衫子、眼神亮得像淬火星辰的少女,被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嬉皮笑脸地拦住了去路。那纨绔的脏手,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就要摸上她的脸颊。

“滚开!”少女的声音清亮锐利,像出鞘的短剑。

下一刻,她猛地抄起旁边鱼摊上刚出锅、还滋滋作响、淋满滚烫酱汁的整条西湖醋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啪嚓!”

瓷盘碎裂的脆响刺破喧嚣!滚烫的酱汁、滑腻的鱼肉、坚硬的鱼骨……在那纨绔杀猪般的惨嚎声中轰然炸开!滚烫的酱汁溅得到处都是,几点猩红滚烫的油星,甚至飞溅起来,落在少女白皙的手背上,瞬间烫出几个细小的红点,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梅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灼痛和鲜艳。

记忆里那滚烫的灼痛感,此刻竟无比清晰地穿透十年光阴,从手背直直烧进心底!镜中的温婉妇人,与那个砸鱼的烈性少女,两幅面孔在扭曲的铜镜里疯狂地交叠、撕扯、互相吞噬!

“夫人?”小女孩疑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安。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我猛地一颤。眼前的铜镜瞬间恢复了平静,水波不兴,只映出那个温婉、恭顺、完美无瑕的李家夫人。手背上的灼痛幻觉消失了,只剩下袖中掌心被指甲刺破处传来的、黏腻而真实的剧痛。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重新面向席间。脸上的笑容,在经历了那瞬间的剥落和灼烧后,如同被最熟练的工匠重新粉刷过,显得更加柔和、更加无懈可击。那弯起的唇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仿佛刚才那镜中的惊涛骇浪和记忆里的滚烫血珠,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

“喜欢看?”我对着那满脸崇拜的小女孩,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又柔得似江南三月的柳絮,“这……都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