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图书馆里的微光

自那次花园里尴尬的、无声的初遇后,江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静安疗护中心”附近。他当然不是来看病的,他只是……需要一处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避风港。那天的花园,那份被彻底忽视的奇异平静,像一根细小的羽毛,在他被喧嚣和伪装塞满的心口搔了一下,留下一点挥之不去的痒。

他很快发现了比花园更隐蔽的去处——疗护中心附属的、几乎被小镇居民遗忘的旧图书馆。它坐落在主楼后面一条爬满藤蔓的小径尽头,是一栋红砖砌成的老房子,窗户蒙尘,门口挂着褪色的“阅览室”木牌,透着一股时光凝滞的气息。工作日午后,这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静静舞动,混合着旧纸张和木头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霉味。

江临推开门时,老旧的合页发出悠长的“吱呀”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依旧戴着帽子和口罩,像个可疑的影子。目光扫过一排排积灰的书架,最后定格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

是她。

林晚。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旧皮沙发里,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更显得瘦小。她换了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盖着薄毯,膝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封面泛黄的书籍,看装帧像是一本老旧的植物图鉴。阳光正好落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侧脸和专注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看得极认真,手指偶尔轻轻拂过书页上精美的植物插图,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沉浸其中的满足。

江临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又是那种感觉——一种与外界纷扰完全隔绝的宁静感,从她单薄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弥漫在充满尘埃的空气里。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选了一个离她不远不近、隔着两排书架的位置坐下,抽出一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世界地理图志》作为掩护。他根本没心思看书,目光透过书架的缝隙,忍不住悄悄观察她。

她翻页的动作很慢,似乎每一页都值得细细品味。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她的呼吸很轻,偶尔会因为书中的内容微微偏一下头,或者极轻地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表示惊奇或赞叹的气音。没有手机,没有耳机,没有外界的任何干扰,只有她,和一本旧书,以及满室的阳光与尘埃。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这种近乎原始的专注,本身就是一种震撼。

江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正缓慢地渗透进自己紧绷的神经。他多久没有这样,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时间的流逝,而不去焦虑下一个通告、下一个热搜、下一个需要应付的场面了?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突然遇见了一小片绿洲,即使只是看着,也觉得喉间的干渴得到了奇异的缓解。

一连几天,江临都“恰好”在午后避开人流高峰,来到这个被遗忘的图书馆。而林晚,也总在那里,那个靠窗的角落,像图书馆里一个固定的、安静的灵魂。她看的书很杂:有时是诗集,有时是游记,有时是厚厚的小说,有时还是那些图文并茂的植物或鸟类图鉴。她似乎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细微之美都充满了永不枯竭的兴趣。

他们从未交谈。江临保持着距离,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观察者。林晚也从未主动看向他这边,仿佛他只是一个偶尔出现的、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她的世界似乎只在她手中的书页之间。

直到一个午后。

江临刚在“老位置”坐下不久,就听到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紧接着是书本滑落在地毯上的闷响。

他心头一紧,立刻从书架后探身望去。

只见林晚蜷缩在沙发里,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脸色比平时更加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眉头痛苦地蹙着,身体微微发抖,薄毯滑落在地。那本厚重的图鉴就掉在她脚边。

江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快步走过去,在她沙发旁单膝蹲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压低了:“你…你怎么样?需要帮忙吗?叫医生吗?”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戴着口罩和帽子,也忘记了要伪装声音。

林晚似乎被他的突然靠近惊了一下,抬起眼看他。疼痛让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江临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不是认出他,而是对一个“陌生人”突然靠近的意外。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着,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得像叹息:“不…不用…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书,似乎想捡起来。

江临立刻明白了。他迅速捡起那本沉重的图鉴,小心地放在她旁边的沙发上,避免碰到她。他又看到滑落的薄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捡起来,迟疑地、带着点笨拙的关心,试图重新盖在她腿上。

“谢谢…”林晚的声音依旧很轻,但疼痛似乎缓和了一些。她闭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力量。阳光照在她汗湿的鬓角,脆弱得令人心惊。

江临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保持着单膝蹲地的姿势,像一个沉默的守卫。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的颤动,感受到她努力平复呼吸时的细微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气味和她身上淡淡的、类似消毒水和某种清冽药草混合的味道。这一刻,什么顶流明星的身份,什么狗仔的围追堵截,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前只有一个正在与痛苦抗争的、需要一点点安静的陪伴的女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晚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些。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向蹲在旁边的江临。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的漠然,多了一丝疲惫的温和。

“吓到你了吧?”她轻声问,嘴角甚至试图弯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带着点歉疚,“抱歉。”

江临摇摇头,口罩下的声音有些闷:“没关系。你…好点了吗?”他依旧蹲着,没有起身,也没有靠得更近,保持着一种谨慎的尊重距离。

“嗯,好多了。”林晚的目光落在沙发上的植物图鉴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封面,“只是…有时候会这样。习惯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但那份平静之下透出的坚韧,却让江临心头一震。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本图鉴,封面是一株盛开的、不知名的蓝色花朵,在泛黄的纸页上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你喜欢…植物?”江临试探着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交流。

林晚的目光柔和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嗯。它们…很安静,也很努力。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地扎根、生长、开花…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她顿了顿,视线从图鉴移到窗外的阳光,“像这图书馆里的光,虽然旧,但很暖。”

江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束斜射进来的光柱,里面的尘埃依旧在无声地舞动。他忽然觉得,她说的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投进了他死水般的心湖。在这个弥漫着旧书霉味和阳光的寂静角落里,在这个被病痛折磨却依然能看见尘埃之舞的女孩身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触动。

他不再觉得需要伪装什么。他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陪她看着那束光,看着光里无声舞动的尘埃,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

图书馆里依旧静悄悄的。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将两人沉默的影子拉长,投射在磨旧的地毯上。一个蹲守的剪影,一个倚靠的轮廓,中间隔着一点距离,却共享着同一片静谧的阳光和尘埃。一种无需言语的、奇异的连接,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