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述而批评丛书:非批评
- 金戈
- 3字
- 2025-06-30 18:03:36
第一辑
只是当时已惘然
——评张爱玲《色,戒》
张爱玲的小说里,有两种美学:一是苍凉,一是惘然。
前者代表是《倾城之恋》(“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和《金锁记》(“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而后者代表是《半生缘》和《色,戒》。在后两部小说中,张爱玲并没有给“惘然”写什么华丽句子,而只是在日常用语中提及。比起“苍凉”对世界的观照,“惘然”更多是对自我的体认。如果说,《倾城之恋》《金锁记》这样的小说,像在看人演戏,“苍凉”不过是看戏的兴味,那《半生缘》和《色,戒》这样的小说,则是作者粉墨登场,“惘然”是自身情感的投射。
“惘然”,作为一种美学,来自李商隐的诗篇《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日本汉学家川合康三将“惘然”解释为“茫然自失的模样”。《锦瑟》“无疑是讲述了失去所爱之人的悲哀,但每一句诗都以鲜明浓烈的意象不断升华着悲哀,整首诗被笼罩在朦胧的氛围中”。“这或许是因为叙述者自身无法将心绪完全呈现为‘悲哀’,而只能茫然地加以感受。”而顾随则谈得更为精彩:
“惘然”二字真好,梦的朦胧美即在“惘然”。不是兴奋,不是刺激,不是悲哀,也不是欣喜,只是将日常生活加上一层梦的朦胧美。
李义山是最能将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的诗人。李义山对日常生活不但能享受,且能欣赏。平常人多不会享受,如嚼大块的糖,既不会享受,更谈不到欣赏。
幼儿之好玩儿不是梦的朦胧美;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年人,坐在北海岸边,对着斜阳、楼台,默然不语,二者是谁能享受欣赏呢?恐怕还是后者。这真是惘然,是诗与生活成为一个,不但外面有诗的色彩而已,简直本身就是诗。
古语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庄子·大宗师》),尚嫌其多此一笑。如慈母见爱儿归来对之一射之眼光,在小孩真是妙哉,我心受之,比“相视而笑”高。诗人在惘然中,如儿童在慈母眼光中,谈不到悲哀、欣喜。
悼亡非痛苦、失眠、吐血,而只是惘然。且不但此时,当时已惘然矣。
“惘然”的精髓是“若有所失”,它固然讲失去,但不谈悲喜。在境界和情趣上,它显然比西方文学里的“失乐园”要高。
张爱玲很钟情“惘然”。她曾两次用“惘然记”来命名自己的小说。1968年,张爱玲改写早年的作品《十八春》,想换个题目在《皇冠》杂志上连载。张爱玲与宋淇通信时说,《十八春》本想改名“浮世绘”,似不切题;“悲欢离合”又太直;“相见欢”又偏重了“欢”;“急管哀弦”又调子太快。最终她决定以《惘然记》为名连载。后来出单行本时,在宋淇建议下(“‘惘然记’固然别致,但不像小说名字,至少电影版权是很难卖掉的。‘半生缘’俗气得多,可是容易为读者所接受”),这才改为《半生缘》。1983年,张爱玲把自己早年写的三篇小说《相见欢》《浮花浪蕊》以及《色,戒》汇编成集时,再次将小说集定名为《惘然记》:“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
毫无疑问,张爱玲把自己与胡兰成的感情投射在了《半生缘》和《色,戒》中。两个故事讲的都是男女之情的得而复失。在《半生缘》的结尾,这样写世钧和曼桢的久别重逢:
从前有一个时期他天天从厂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进房来,她一脱大衣他就吻她。现在呢?她也想起来了?她不会不记得的。他想随便说句话也就岔过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希望她说句话,可是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站着,对看着。也许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样?前几天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找她,现在不也还是一样的情形?所谓“铁打的事实”,就像“铁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是有眼泪,喉咙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
曼桢道:“世钧。”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朵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么叫幸福?这要看怎么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马马虎虎。’”满腹辛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这个结尾似乎是对那种男女劫后余生、覆水难收的“惘然”最好的演绎。
但《半生缘》仍有张爱玲并不喜好的抒情化之嫌,在表现这种“惘然”上,反倒没有《色,戒》来得凌厉、现实和深刻。从故事人物来看,《色,戒》显然也更贴近现实中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我们来看张爱玲是如何描写王佳芝的——从开始的“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到后来“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再到最后生死一瞬间: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魆魆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太晚了”——并非报信太晚了,而是爱得太晚了。当她背叛任务,说出那句“快走”时,她就明白一切都已结束了。几乎是在她意识到爱、肯定这爱的那一刻,爱也立刻破灭了。这也是为何当女人觉着男人爱她时,她感到的并非幸福和满足,而是一种“若有所失”。回头再看男人这边:“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令人毛骨悚然!这个在女人看来柔情动人、方生方灭、像蝴蝶一样不断萌动扑闪着的爱,在男人那里,不过是一个爱的战利品,被制成一个栩栩如生却了无生趣的爱情标本,永远悬挂在男人的自我陶醉里,女人死了也逃不掉。这就是张爱玲在经历了三十多年沉积后,对她和胡兰成之间残酷真相的认识。
张爱玲从1953年就开始构思《色,戒》,历经二十多年修改,1978年才发表。这个漫长的历程,其实也是她回顾、清理她与胡兰成感情的过程。论者严纪华认为《色,戒》中,“男女主角的对待起伏回旋甚大,似乎是借尸还魂地道出了张爱玲过去与胡兰成的情感试炼与创伤。亦即将王佳芝的情欲释放与张氏本身的情欲释放联结,从这个角度观察,整个间谍故事的主谋凶手或可遥指到‘父爱症结’:也就是张爱玲所曾经历过的又爱又恨的缺陷童年,以及她一直深深企盼却终于落空的感情”。或许,我们可由此为张爱玲的“惘然”,寻一个更深的根由和脉络。
1937年那年,张爱玲中学毕业。“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有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男人的嫉妒心是不可捉摸的。这只是引子,而结局是不可收拾的,张爱玲被迫弃父弃家而走,永远地。
在软禁的日子里,张爱玲的意识陷入一种疯狂的清晰状态中。“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但谁又能说,那个父亲——两年前尚能就《摩登红楼梦》言笑晏晏——或者说那个男人没就此死掉呢。
就是这一年,张爱玲写了《霸王别姬》,时间当在家变之前。十六岁的张爱玲心目中的“霸王别姬”竟是“姬别霸王”!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着头,用手理着项王枕边的小刀的流苏。“这是您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再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刀鞘,只一刺,就深深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一个至死不被霸王“懂得”的虞姬!
在《我看苏青》里头,张爱玲还谈到了另一个“古美人”,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闹……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能爱到不厌倦,图的无非是她的亲热、热闹;而那个女人呢,从男人那里是得不到持久的温度的,落的往往只是个“渐渐冷去”的下场。
女人是无法从男人那里取暖的,这在张爱玲和她父亲之间尤其如此。张爱玲八岁那年,父亲给她的已是一种鸦片香似的阴鸷感觉。“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没任何理由促使张爱玲去恋父,相反,在她看来,母亲与父亲,意味着截然的两极,快乐与痛苦。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孩子气时的张爱玲是试着讨好过父亲的,但在一个糜烂的氛围里,这又是怎样一个父亲呢?“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父亲的傲慢、冷漠和厌倦,深深伤害了张爱玲那种“奇异的自尊心”。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张爱玲一直对任何傲慢的人事保持着自矜和戒心。唯一两个能闯入她生命中的男人,骨子里对她只能是俯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一个无法被原谅的父亲!
1934年的《心经》中,张爱玲似乎是在向她童年最深切的失望作最后的告别。“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曲!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有谁明了呢,对一个女儿来说,一个母亲仅仅是母亲,而一个父亲从来就不仅仅是父亲了。
父亲的阴影,造成了张爱玲对男人难以磨灭的失望。包括她的那个弟弟。“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她是真的做到了,任何男人。她的第一个恋人硬是被她的“强悍”给迷住了。小说中的人物呢,她评价范柳原——“现在想起来,他是因为思想上没有传统的背景,所以年轻时候的理想经不起一点摧残就完结了,终身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封锁》中的吕宗桢(取“忠贞”的谐音)在小说的结尾已经显得滑稽了。张爱玲辛辣地讽刺了他的虎头蛇尾:“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
张爱玲只是在《红玫瑰和白玫瑰》里试图表现过属于一个男人的困境。当然,这种两难,在女人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与葛薇龙、白流苏、曹七巧、顾曼桢这些女人们的艰难抉择相比,像一个笑话。
张爱玲是那种以色情取暖的人,但不是从男人那里。在《谈女人》中,她谈到尤金·奥尼尔剧本塑造的“地母”形象让她落泪。在《大神勃朗》中,“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张爱玲欣赏的这个地球之母的形象,让人想到郭沫若那不可抑制的泛神论。
至少在灵与肉的取舍上,张爱玲的身体美学是浪漫化的,有少有的童真之气。她宁愿把男女处理成色情关系而非爱情关系。
在小说《封锁》中,结局是惘然的,但陌生男女的相互打量,充满了色情的理想美。这段对男女彼此打量的描写,其妙处,我们可以对照一下D. H. 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后者有一段情节,女主人康妮无意中窥见看林员梅勒士野外沐浴,小说借女性之眼,这样看待男性身体:“And the keeper, his thin, white body, like a lonely pistil of an invisible flower!”(那看林员,他瘦而白的身子,宛如昙花孤零零的花蕊!)
劳氏的本意恐怕在于以男儿身(还非女儿身)的美化,来洗刷性之丑恶。这个反串似的抒情,要正名男性在人类性史上并非全然反派。但这个女性化的男体并不轻盈,相反,由于充斥着寓意,而焕发出细腻而结实的光芒。抒情化和性的联姻,走向了轻盈的反面——沉重,并且可笑。这一点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提到过。
肉身成言何时轻盈?张爱玲小说《封锁》的注解显然更妙。陌生男女邂逅于电车,男人搭讪女人,小说出现女对男的偷看:“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
这个场景,具有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言的“轻盈”的所有的美学品质。首先是“语言的轻松化,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肌质表达出来”,太阳光、鼻尖、软骨、那只手、袖口——所有这些意象飘飘欲飞,好像进入了超现实的境地。其次是“对有微妙而不易察觉因素在活动的思想脉络或者心理过程的叙述”,场景中的女人(想想她的名字“翠远”)的心思颇微妙:快乐着她的并非结实的爱,而是陌生男人的手势、色感、形貌,切身但无重量的东西。最后是“轻盈的视觉形象具有象征的价值”,看看,阳光晒穿男人鼻尖的软骨;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红红的,黄色的,敏感的——洋溢着蠢蠢欲动的情欲,又预示了爱的徒劳和幻灭。
这是张爱玲小说中鲜见的轻盈文字。它的暖色调、动感,还有恍惚,完全的女性笔调,宛如迎风摇曳的太阳花。反观劳伦斯笔下的肉体,那种白金雕凿的宝石花,冷郁、贞洁、沉甸甸,令人窒息。卡尔维诺说得好,“如果我们不能体味具有某种沉重感的语言,我们也就不善于品味语言的轻松感”。
在《金锁记》中,也有一段相似的描写。长安和世舫的约会,“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
色情是单纯的,皮肤般的,上面洒着初恋一样的阳光。而爱情呢?是冰凉易碎的瓷器,是阴森华丽的景泰蓝。
身体是有温度的,这一点,张爱玲也是知道的吧。但她却无法坚信。男人没有这种温度。色情从本质上看显然是追求触感的,但在那样一个影子似的时代,一切已变得难以捉摸了。
唉,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张爱玲呢?
——永远不可能的父亲,男人的永远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