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像无数细密的银针,持续不断地扎向昌明市北郊荒芜的大地。天空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坍塌下来。空气湿冷粘腻,混合着废弃化工厂残留的铁锈味、河水特有的土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林钰涵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河滩上,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噗嗤”的声响,冰冷的泥浆立刻贪婪地包裹住她的帆布鞋。她单薄的冲锋衣早已被雨水打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年轻却略显单薄的肩背线条。为了完成新闻摄影课那个该死的“工业废墟的衰败与自然生命力的抗争”主题作业,她不得不冒险来到这片连出租车司机都不太愿意靠近的荒凉之地——废弃的明辉化工厂下游野河畔。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工厂骨架在雨雾中沉默矗立,如同史前巨兽的残骸,投下森然压抑的阴影。河水浑浊湍急,裹挟着枯枝败叶和不明漂浮物,发出沉闷的呜咽声。岸边散落着被冲刷上来的工业垃圾和嶙峋怪石,更添几分破败与危险的气息。林钰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将湿漉漉的刘海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因寒冷而微微泛红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的相机包,那是她省吃俭用半年才买下的宝贝。目光在荒凉的河滩上逡巡,寻找着能表达主题的构图。一丛嫩黄色的野花,倔强地从一堆碎石和混凝土块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在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娇艳,充满了生命对抗环境的张力。
“就是它了!”她心中一喜,顾不上泥泞,快走几步,在距离河岸几米远的地方蹲下身。冰冷的湿气瞬间透过薄薄的牛仔裤侵袭上来。她调整着呼吸,试图稳住因寒冷和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透过取景器专注地构图。雨水打在镜头上,形成细密的水珠,模糊了画面。她有些懊恼,正准备用衣角擦拭,眼角的余光却被岸边一团被浑浊河水冲刷、又被墨绿色水草半掩的、颜色异常的东西攫住了。
不是石头那种冷硬的灰黑,也不是常见的塑料垃圾的刺眼颜色。那是一种……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毫无生气的、肿胀的……白色?
一种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让她头皮一阵发麻。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擂鼓一般。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但一种近乎病态的好奇心,或者说一种不祥的预感,却驱使着她放下相机,屏住呼吸,踩着湿滑、布满青苔的鹅卵石,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东西。
一步,两步……距离在缩短。雨声似乎变小了,世界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脚下石头摩擦的细微声响。
那东西的形状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一团。它有着……轮廓?像是一个……一个被泡得发胀的……
林钰涵猛地停住脚步,距离那东西只有不到三米了。她看清了!
那是一只人手!
苍白得毫无血色,皮肤被水浸泡得肿胀、起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感,隐隐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淤泥。它就那么突兀地、毫无生气地从浑浊的河水和缠绕的水草中伸出来,五指微张,僵硬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控诉,又像是地狱伸向人间的冰冷触角。
“呃——!”一声短促、惊恐到极致的抽气声猛地从林钰涵喉咙里挤出,随即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冻结。极度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胃部剧烈地痉挛翻腾,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脚下一滑,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四溅,瞬间糊满了她的后背和头发。相机从手中甩脱,“咚”地一声闷响砸在旁边的石头上。
剧痛和刺骨的冰冷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下,但下一秒,那只可怖的手再次闯入视野,近在咫尺!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死死按在泥泞里。她手脚并用地向后拼命爬,指甲在粗糙的石子和泥地上刮擦,留下凌乱的痕迹。冰冷的泥水灌进她的袖口和领口,她却浑然不觉,只想离那个东西越远越好。
她终于爬离了几米,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不敢再看河岸的方向,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恐惧的寒意。胃里翻江倒海,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雨水和苦涩的胆汁混合着流进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才让她找回一丝残存的力气。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报警!
颤抖着,她用沾满泥污的手,艰难地从湿透的衣兜里摸出同样湿漉漉的手机。屏幕被泥水和雨水糊住,一片模糊。她用同样脏污的袖子拼命擦拭,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乎无法准确地按到解锁键。冰冷的屏幕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解锁,找到通话界面,按下那个三位数字。每按一下,都耗尽了她巨大的力气。
“嘟…嘟…”忙音在死寂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耳。
“快接啊!快接啊!”她在心里疯狂呐喊,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终于,电话接通了。一个冷静的男声传来:“您好,这里是昌明市110报警服务台。”
“喂…喂…110吗?”林钰涵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我在北郊…明辉化工厂下游…野河…河边…我…我看到…看到一只手…河里…有…有死人…”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女士,请您冷静!请再说一遍您的具体位置!”接线员的声音瞬间变得严肃而急促。
“北郊…废弃的明辉化工厂…下游河边…野河滩…有…有死人…”林钰涵努力重复着,牙齿还在打架,“你们…快…快来…”
“好的女士,我们马上派警力过去!请您待在原地,注意自身安全,保持电话畅通!不要靠近尸体!有任何情况随时告诉我们!”接线员快速而清晰地指示着。
“好…好…”林钰涵无力地应着,挂断电话。手机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再次掉进泥水里。她蜷缩在冰冷的巨石下,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无尽的恐惧,再次投向那个噩梦般的河岸方向。那只惨白的手,如同一个永恒的恐怖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刻进了她的灵魂里。
警笛声,由远及近,穿透层层雨幕,如同利剑般刺破了河畔的死寂。那凄厉而威严的声音,此刻在林钰涵听来,如同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