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毕业那天的蝉鸣格外响亮,我收拾课本时,一个泛黄的本子滑落出来。
扉页上稚嫩的铅笔字写着:“傅时絮的日记,爸爸买的”。
指尖抚过“爸爸”两个字时,门外传来妈妈压抑的咳嗽声。
我默默把本子塞回抽屉深处——这个夏天,我没有放假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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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浪像一层看不见的厚油布,沉甸甸捂在青石镇上。中考结束的喧闹隔着一整条晒得发白的街传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尖利和兴奋。声音撞在我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上,再被门内黏稠的闷热吸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自己房间那仅有的小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正将书桌上摊着的课本和卷子,一本本叠放整齐。那些曾耗尽心血的习题册、磨秃了边的练习本,如今终于完成了使命。我伸手探向书桌最里侧,指尖掠过堆积的尘埃,触碰到一个被压在最底下的、薄而硬的东西。用力一抽,带出许多细小的灰,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柱里乱纷纷地舞。
一个本子。封面是褪了色的浅蓝,硬纸板边缘被磨得起了毛,软塌塌的。我下意识地翻开,扉页上,一行铅笔字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傅时絮的日记,爸爸买的”。那“爸爸”两个字,被描得格外粗重,深陷进纸纤维里。
我的指尖,像被那两个字烫了一下,蜷缩着悬在半空。门外,隔着薄薄的木板,传来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压出来的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闷响。紧接着,是窸窸窣窣摸索药瓶的声音,铝板被抠破的脆响,然后是长久的、几乎屏息的沉默。那沉默比咳嗽声更重,沉甸甸地压在这间被暑气蒸透的小屋里。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那粗糙起毛的封面边缘摩擦着掌心,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刺痛。它像一块刚从炉灰里扒出来的炭,灼热地烫着我的皮肤。我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把它塞回了抽屉的最深处,用几本厚重的旧练习册严严实实地压住,仿佛要埋葬一个不合时宜的秘密。
我站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堂屋里光线昏昧,母亲正背对着我,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竹凳上。她佝偻着腰,一只手用力地按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正艰难地反过去,试图够自己的后背。宽大洗旧的碎花布衫下,清晰可见几块肤色胶布贴在她脊椎的位置,突兀地贴在那里,仿佛无声的补丁。汗浸透了她的鬓角,几缕花白的头发紧紧贴在汗湿的皮肤上。
“妈?”我轻轻叫了一声。
她猛地一颤,试图挺直背脊,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抽气声。“哎,絮絮,”她没回头,声音有点哑,“书收拾好了?考完了就歇歇,别老坐着。”她一边说,一边还在努力地把那只反过去的手往背上够,动作笨拙而固执。
我走过去,沉默地绕到她身后。指尖触碰到她薄薄的衣衫下那几块膏药贴的边缘,皮肤的温度高得吓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膏味,辛辣又苦涩。我小心地替她把那片快要翘起来的膏药按实。指尖下的肌肉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带着令人心悸的紧绷。我轻轻按压着那僵硬如石的肌肉,一下,又一下。母亲的身体在我手下微微发抖,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被强行忍住的呻吟。
“疼得厉害吗?”我问,声音干涩。
“不疼,老毛病,贴贴就好。”她飞快地回答,语气轻松得刻意,像在说服她自己,“你考完了,妈心里高兴,这点酸胀不算啥。”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就是天太闷了……絮絮,想吃冰棍不?妈给你钱,去街上买一根?”
我抬眼看向桌上那个褪了色的旧铁皮饼干盒,那是我们家的“钱匣子”。盒盖敞着,里面零星躺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磨得发亮的硬币。五毛,一块……加起来大概也就够买两根最便宜的老冰棍。街对面小卖部冰柜“嗡嗡”的制冷声,此刻竟像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冷气丝丝缕缕冒出来的样子,带着甜腻的诱惑。
“不用,”我收回目光,落在母亲布满细密汗珠的后颈上,继续替她按着,“不热,也不想吃。”
门外骤然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是几个刚考完的男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车铃按得震天响,夹杂着毫无顾忌的、释放般的笑骂:“解放啦!暑假万岁!”“网吧通宵!谁去?”
那“暑假万岁”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母亲的身体在我手下似乎又僵硬了一分。我替她按揉的手没有停,指腹下的膏药贴边缘粗糙地磨着我的皮肤。空气里那辛辣苦涩的药味更浓了,沉甸甸地裹挟着暑气,吸进肺里都带着重量。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鼓噪着,一波高过一波,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噪音。阳光透过蒙尘的旧玻璃窗,斜斜地打在墙角堆放的几捆废纸板和空饮料瓶上,那些是我放学路上捡回来、准备凑够斤两卖掉的“家当”。
我收回目光,指尖下母亲肩胛骨嶙峋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我手上力道放得更轻了些,声音也放得很平,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妈,这个夏天,我不用去学校了。”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等待变卖的废品,扫过桌上敞开的、空荡荡的铁皮饼干盒,“我就在家,哪儿也不去。”
抽屉深处那本硬纸皮日记本似乎还在发烫,隔着木板传来隐秘的余温。那扉页上稚嫩却固执的铅笔字,连同父亲最后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与残留在我额头上的温热,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这个夏天没有蝉鸣里的欢呼,没有试卷抛向天空的肆意。它只有这间闷热小屋,母亲压抑的咳嗽,和抽屉深处那本再也打不开的旧日记。我的暑假,在试卷收笔的刹那,就已经结束了——结束在青石镇这条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沉默的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