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半鬼影,婆子疯癫

  • 昭夜书
  • 子方田
  • 3531字
  • 2025-06-19 12:56:32

浓稠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沈府连绵的屋脊之上。白日里李嬷嬷在锦鲤池畔凄厉疯癫的哭嚎,此刻已化作府邸深处一道无形的裂痕,无声地蔓延。那饱含恐惧与罪孽的破碎呓语,虽被柳氏强令禁止,却早已随着湿冷的夜风,渗透进每一道雕花窗棂的缝隙,缠绕在守夜仆妇紧裹的被褥边缘,沉入每一个惊惶不安的梦境深处。

饶命啊…林夫人…毒…柳夫人…下毒…西院…鬼…

这断断续续、字字泣血的魔咒,仿佛依旧在深宅大院的阴影里飘荡,啃噬着某些人脆弱的神经。

西院,栖梧院。

破败的院墙在夜色里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庭院内荒草萋萋,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那棵虬枝盘结的枯死梧桐树,枝干扭曲如同向天索命的鬼爪,沉默地矗立在庭院中央,树干上深刻的抓痕在月影里显得愈发狰狞。

正屋内,唯一一盏劣质的油灯在破旧木桌上摇曳着豆大的昏黄光芒,勉强在浓重的黑暗里撕开一道口子。灯影幢幢,将沈昭夜端坐抄经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静默的剪影。她脊背挺直,神情专注,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沙…的轻响,每一个字都凝着冰霜般的冷硬。昏黄的光晕勾勒着她苍白的侧脸,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将眸底深不见底的寒潭彻底掩藏。

角落里,青霜蜷缩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借着微光,指尖灵活地分拣着几株带着泥土清苦气息的草药。她的动作轻巧,眼神却如受惊的鹿,警惕地扫视着门窗外的无边黑暗,耳朵捕捉着风声呜咽之外任何一丝可疑的响动。屋内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草药茎叶被整理的细微窸窣,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风声呜咽。这份死寂,在沈府此刻汹涌的暗流映衬下,宛如暴风眼中心诡异的平静,酝酿着更深的动荡。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试探与迟疑的叩门声,突兀地撕裂了西院的死寂。声音很轻,间隔很长,仿佛敲门者心惊胆战,随时准备抽身而逃。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在墙壁上投下瞬间晃动的巨大黑影。青霜的身体瞬间绷紧,草药从指间滑落。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悸,无声地望向那扇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的院门,随即迅速转头看向沈昭夜。

沈昭夜手中的笔没有丝毫停顿,甚至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一个“恨”字在粗糙的纸面上缓缓成形,墨迹浓重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动作小到只是光影在她颈侧的一次微弱偏移。

青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颤栗,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她像一抹飘忽的影子,足尖点地,不发出丝毫声响,移至门边。侧耳倾听片刻,门外只有风声呜咽。冰冷粗糙的门栓握在手中,她用力一拉——

吱呀——

令人牙酸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刺破黑暗。门开处,昏黄的灯光挣扎着挤出,照亮门外一小片湿漉漉的青石地面,也照亮了门外那个裹在深色棉袄里的臃肿身影。

是李嬷嬷。白日里那副惯常的精明谄媚已荡然无存,此刻她脸上交织着恐惧、凶狠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门内的青霜,又贪婪而惊惧地向屋内更深沉的黑暗窥探。她左手紧紧攥着一个鼓囊的布包,右手则深深藏在宽大的袖笼里,隐隐透出一线冰冷的金属寒芒——那是一把磨得锃亮的锋利剪刀。

夫人…夫人不放心姑娘…让老奴…再来看看。李嬷嬷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刮过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一边说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蹭,试图挤进那扇如同鬼门关的门槛。白日里…老奴是魇着了,说了些…说了些天杀的糊涂话…姑娘大人大量…老奴带了…带了上好的驱邪安神的药草…给姑娘压压惊…她晃了晃左手的布包。

青霜瘦小的身躯如同磐石般堵在门口,眼神冰冷如铁,无声地摇头,喉咙里只能发出急促的嗬嗬气音,手臂死死拦住去路。

让开!小哑巴!李嬷嬷残存的耐心被恐惧和某种更深的压力彻底碾碎,眼中凶光暴涨!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抽出!锋利的剪刀在昏黄油灯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她不再伪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嘶鸣。滚开!不然老娘先戳瞎你的眼!她挥舞着剪刀,作势就要往青霜身上扎去!动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在那剪刀的寒芒即将触及青霜衣襟的刹那——

沈昭夜搁在桌案边缘的孽镜台,布满蛛网裂痕的镜面深处,一道暗红流光骤然闪过!无声无息,却带着冻结灵魂的森寒!

李嬷嬷的动作猛地僵住!高举剪刀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冰凌冻结,定在半空,纹丝不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阴寒之气,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从她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疯狂蔓延!更可怕的是,一股强大、冰冷、不容抗拒的无形力量,如同铁钳,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嗬…嗬嗬…李嬷嬷的眼珠瞬间暴凸,布满血丝,几乎要挣脱眼眶!嘴巴徒劳地大张着,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眼前阵阵发黑!她想后退,想尖叫,想扔掉那把该死的剪刀,可身体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被死死钉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她感到自己的双脚正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离开冰冷湿滑的地面!悬空感带来的极致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每一根神经!一寸…两寸…脚尖离地!仿佛有一双来自地狱的冰冷鬼手,正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生生提离地面!向着那棵枯死的、如同绞刑架般的梧桐树方向!

不!救命!林夫人饶命!饶命啊!李嬷嬷在濒死的恐惧中心神彻底崩溃,无声地呐喊。她看见屋内,沈昭夜依旧端坐灯下,平静地抬起了头。那张苍白的脸在摇曳的灯影里,竟与记忆中十年前林氏临死前那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神诡异地重叠!

就在李嬷嬷以为自己即将被活活吊死在这棵枯树上的瞬间,那股扼住喉咙的恐怖力量骤然消失!

扑通!

她像一袋沉重的腐肉,重重地砸回湿冷的泥地里!尘土混合着泥水飞溅。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部,她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一股温热的腥臊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的裤裆——极致的恐惧让她彻底失禁。

滚。沈昭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骨,带着九幽之下的审判意味。

这冰冷的字眼如同赦令,又如同催命符。李嬷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脚并用地从泥泞中挣扎爬起,甚至顾不得捡起掉落的布包和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那扇如同地狱之口的院门,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瞬间撕裂了沈府死寂的夜空,一路远去,留下一地狼藉与更深的恐惧。

鬼!鬼啊!林夫人回来了!索命了!救命!饶命啊——!

那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沉睡(或假装沉睡)的沈府。无数窗棂后亮起了惊惶的灯火,无数颗心被这夜半鬼嚎攥紧。

青霜颤抖着关上沉重的院门,隔绝了外面的混乱与哭嚎。她惊魂未定地看向屋内。沈昭夜已经重新执笔,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桌案上那面铜镜,在昏黄的油灯下,镜面深处,一道新的、细如发丝却异常清晰的裂痕,正悄然蜿蜒,裂痕边缘隐隐透着一丝未褪尽的暗红。

青霜默默走到院中,捡起李嬷嬷遗落的布包和那把冰冷的剪刀。布包里是些寻常的干草根茎,混杂着几道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剪刀的锋刃在月光下闪着不祥的寒光。青霜将这两样东西拿到沈昭夜面前。

沈昭夜的目光淡淡扫过符纸和剪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黔驴技穷。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一张符纸上腥红的朱砂符文。那符文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竟如同被无形火焰舔舐,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朱砂迅速黯淡、龟裂,化作一小撮焦黑的灰烬,簌簌落下。

丢进枯井。连同这脏东西。沈昭夜的声音毫无波澜,目光落在那把锋利的剪刀上。

青霜依言,将布包符纸连同那把象征凶器的剪刀,用力抛进了后院那口深不见底、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井。沉闷的落水声从井底传来,很快被风声吞没。

当她回到正屋,却发现沈昭夜并未继续抄经,而是静静站在了那棵枯死的梧桐树下,仰头凝望着虬结扭曲的枝干。青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悸!

只见那粗糙皲裂、布满深刻抓痕的树干上,不知何时,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渗出了几道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泣血之泪,沿着树皮的沟壑蜿蜒而下,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浓烈的不祥气息!

沈昭夜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那暗红粘稠的树液。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粘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幽邃,仿佛透过这泣血的树液,看到了深埋地下、被鲜血浸透的过往。

她低头看着指尖那点暗红,又抬头望向枯树无声的泣血。桌案上的孽镜台,镜面深处暗红流光无声涌动,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还不够。沈昭夜的声音轻如叹息,消散在夜风里。指尖那点粘稠的暗红,在晦暗光线下,仿佛与她血脉深处某种冰冷的存在产生了诡异的共鸣。需要…更多的恐惧,更深的罪孽…才能浇灌…唤醒…真正沉睡的东西。她的视线,穿透沉沉夜色与破败的院墙,如同淬毒的冰箭,遥遥锁定了正院灯火通明、此刻必定人仰马翻的方向。

夜色如墨,更深。枯树泣血,无声。西院,宛如一座等待更多祭品的活人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