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芬恩的脚踏出“万机之门”的门槛时,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深海浮上水面的溺水者,第一次呼吸到了真实的空气。
门外不再是圣裁大厅那令人窒息的虚无,而是大教堂中上层的、那个由白金构成的巨大平台。阿克夏城灿烂的阳光,经过穹顶水晶的折射,化作柔和而温暖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神圣的尘埃。
雅各神父正等在那里,他独自一人,身形在空旷的平台上显得有些孤单。当他看到芬恩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时,那张一直紧绷着的、如同石雕般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如同潮水般的忧虑所淹没。
芬恩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沉默地,一步步地,向着雅各走去。
在他身后,马尔巴士与巴缪托斯也相继走出。
“雅各。”马尔巴士的声音冰冷依旧,但其中却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胜利者的傲慢,“看管好你的‘希望’。或者说,前‘希望’。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属于静默修道院,不再属于教会的任何一个序列。他是一个幽灵,一个行走在阿克夏城中的‘圣敌’。”
他转向芬恩,眼神如同最精准的游标卡尺,审视着这个即将被他猎捕的猎物。“我的‘逻辑猎犬’们,会嗅出他身上每一丝‘非逻辑’的气息。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将在我的监控之下。直到他为我找到所有‘钥匙’的碎片,或者……在我追捕的过程中,‘意外’地自我净化。”
雅各的拳头在袖中再次握紧,他迎向马尔巴士的目光,寸步不让:“只要他没有反抗,审判庭就无权对他执行‘净化’。这是大主教的裁决,马尔巴士。我希望你和你那些过于热衷于‘净化’的猎犬们,都能牢记这一点。”
“当然。”马尔巴士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我们是法则最忠实的执行者。”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记录官巴缪托斯,拄着他的脊骨权杖,走到了芬恩的面前。他那浑浊得如同古老琥珀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凝视着芬恩。
芬恩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复杂、如同整个图书馆般的信息流,正在对他进行着扫描。
“‘寻钥者’……”巴缪托斯干涩的声音响起,他伸出一只如同枯枝般的手,将一枚小小的、看起来像是由黑色水晶构成的微型齿轮,塞进了芬恩的手中,“……真理的图书馆,有很多扇门。有些门,并非由钢铁铸就。”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走向那艘圣裁运输舰,仿佛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亲眼见证那株小草,以及交出这枚神秘的齿轮。
芬恩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微型齿轮,他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复杂的、被加密了无数层的“灵性”波动。这是一条线索,一个来自教会最古老势力的、模棱两可的投资。
马尔巴士冷哼一声,也转身离去。圣裁使团和那些金甲祭司们,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有序地登上了运输舰。很快,平台上就只剩下了芬恩和雅各两人。
“我们该走了,芬恩。”雅各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力,“大主教的裁决,意味着你不能再从这条‘神圣航路’返回修道院。你必须……从另一条路离开。”
他带领着芬恩,走向了平台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个看起来更加朴素,也更加……公开的升降梯站点。那是供给中上层区的神职人员和贵族使用的“公共”圣升降梯。
在等待升降梯的时候,雅各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兜帽的灰色斗篷,交给了芬恩。
“这里面,是足够你在底层生活一年的标准信用点。换上它,遮住你的脸。从现在起,你不再是芬恩修士,你只是阿克夏城千百万个流浪者中的一个。”雅各的声音,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我不能再为你提供任何庇护了,任何与你的公开接触,都会被马尔巴士视为背叛的证据。”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嘱咐道:“回到你来的地方去,芬恩。回到锈蚀深渊。那里鱼龙混杂,秩序混乱,反而是马尔巴士的‘逻辑猎犬’们最难发挥的地方。最深的黑暗,有时候,才是最安全的光。”
“去找……去找那个‘齿轮女巫’。如果阿克夏城里还有人知道关于‘生命引擎’的秘密,那一定就是她。”
升降梯到了。
芬恩默默地穿上斗篷,将兜帽拉低,遮住了自己的脸。他没有说一句感谢,也没有说一句道别。他只是对着雅各,深深地鞠了一躬。
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然后,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下降的升降梯。
轿厢的门缓缓关闭,雅各神父那孤单的身影,被彻底隔绝在外。
升降梯开始迅速下降。
透过舷窗,芬恩看着那座宏伟的大教堂在自己的视野中不断升高、远去。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告别了枪膛,飞向了未知的命运。
在这下降的过程中,他的“通感”前所未有的敏锐。他能“听”到整个阿克夏城,因为刚刚那场无声的审判,而产生的剧烈回响。
他听到了审判庭内部,无数个“逻辑猎犬”被激活时发出的、冰冷的机括声。
他听到了上层区的贵族们,在私密的通讯中,带着兴奋与贪婪,讨论着“新的变量”与“投资机会”。
他听到了中层区的工匠行会里,那些被教会压制已久的“蒸汽异端”们,发出的、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即将喷发般的、激动的欢呼。
也听到了锈蚀深渊的最底层,无数个像他曾经一样挣扎求生的灵魂,在麻木与绝望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缥缈的“希望”之光。
整个城市,因为他,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
最终,升降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与上层区截然不同的声响,停了下来。
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圣油的清香,而是湿热的、混杂着煤灰、劣质麦酒和无数人汗臭的、熟悉的空气。
眼前不再是光洁的黑曜石地面,而是湿滑的、坑坑洼洼的、由无数废旧金属拼接而成的走道。
耳边不再是和谐的圣歌,而是无数的叫卖声、争吵声、蒸汽管道泄露的嘶嘶声,以及远处工厂永不停歇的、如同巨兽酣睡般的轰鸣。
他回来了。
但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
他是一个背负着两个神明秘密的、孤独的寻钥者。
芬恩拉了拉兜帽,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微型齿-轮,走出了升降梯,汇入了那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潮之中。
他的第一站,黑齿轮集市。
他要去寻找那个,第一个告诉他“任何馈赠都有代价”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