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深夜,空气清冽得刺骨。“夜阑”里暖气开得足,客人零星。小满在后厨清洗烘焙模具,金属碰撞声清脆。李哲坐在角落,笔记本屏幕亮着,心思却不在文档上,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蓝色咖啡豆。周教授的锚点、林薇的迷雾、苏晚的裂痕、张辰的脱壳、雨夜归人的微光……第一卷的碎片在脑中沉浮。生活这条看似平静的溪流,暗涌从未停歇。
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撞开!
厚重的木门砸在墙上,发出巨响,震得门后铜铃疯狂乱颤。一个男人像一头失控的蛮牛冲了进来。
他很高,很壮,穿着价值不菲但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斜。头发凌乱,双眼赤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像两团燃烧的炭火。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暴突出来,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暴戾。他手里没拿武器,但那紧握的、骨节发白的拳头,比任何凶器都更具威胁。
是王海。本地颇有名气的建材商。李哲在财经新闻里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与此刻判若两人。
“酒!最烈的!”王海咆哮,声音嘶哑破裂,像砂纸刮过铁皮。他一脚踹开挡路的高脚凳,沉重的实木凳子翻滚着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掉落。他看也不看,几步冲到吧台前,双拳“砰”地砸在光滑的木质台面上,震得杯碟轻响。整个咖啡馆的空气瞬间冻结。
仅有的两对客人脸色煞白,惊恐地对视一眼,慌忙抓起外套,低头贴着墙根,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小满从后厨探出头,看到王海状若疯虎的背影和砸在吧台上的拳头,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平时用来拆烘焙原料箱的、异常锋利的翻糖刀。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与平时嬉闹截然不同的、冷硬的警惕,被李哲眼角的余光捕捉到。
言师傅却像没看见那暴怒的拳头和逃走的客人。他背对着王海,正专注地用一块软布擦拭一个玻璃杯。水流声哗哗,动作稳定,节奏没有丝毫被打乱。他甚至没有回头。
“酒!听见没有?!”王海又是一拳砸在吧台上,力量之大,让吧台都似乎震动了一下。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随时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水流声停了。言师傅将擦得锃亮的杯子放回杯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这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王海。他的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直直迎上王海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
“这里没有酒,”言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锥刺破沸腾的空气,“只有咖啡。”
“去你妈的咖啡!”王海嘶吼,唾沫星子飞溅,“老子要烧了这破地方!烧了那对狗男女!烧了所有骗我、坑我、背叛我的人!”他猛地扬起手臂,目标赫然是旁边酒架上摆放的一排精致酒瓶!
就在王海的手臂挥到最高点,肌肉贲张,眼看就要将那些酒瓶扫落在地的瞬间——
“试试这个。”言师傅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他不知何时已调制好一杯饮品,推到了王海砸在吧台的拳头旁边。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那杯子极其特别。通体由厚实的磨砂玻璃制成,杯壁凝结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细密的白霜。杯中液体并非黑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极淡的灰蓝色,像万年冰川核心的颜色。没有任何热气冒出,反而散发着一股极其凛冽的寒气,靠近杯口,皮肤都能感受到针扎般的冰冷。
“‘冰封火山’。”言师傅的声音如同这杯液体本身,冰冷,没有温度。
王海狂暴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的拳头离那杯“冰封火山”只有几寸。那刺骨的寒意像无形的针,穿透他沸腾的怒火,刺入他的神经末梢。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杯诡异的液体,又猛地转向言师傅平静无波的脸。一种荒谬的、被藐视的暴怒再次冲顶!
“你他妈耍我?!”他怒吼,手臂再次扬起,这次目标直接转向言师傅!
“喝掉它,”言师傅不退不让,目光如冰锥般钉在王海脸上,“或者,砸下来。选。”
他的声音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那平静反而像一盆冰水,让王海狂暴的动作再次凝滞。砸向一个不闪不避、眼神像死人一样平静的人?这感觉无比怪异。
王海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死死瞪着言师傅,又看看那杯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冰封火山”。吧台冰冷的触感透过拳头传来,与杯中散发的寒意交织。一股莫名的、被看穿的寒意,竟比怒火更早一步,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猛地抓起那杯“冰封火山”!刺骨的冰冷瞬间冻麻了他的手指。他不管不顾,仰头就将那灰蓝色的液体狠狠灌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灼烧感。液体滑入喉咙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仿佛来自极地深渊的冰冷洪流,轰然冲垮了他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堤坝!那冰冷并非停留在口腔或食道,而是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流速都变慢了,沸腾的脑浆像被瞬间冻结,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怒,竟被这股极致的冰冷硬生生“冻”在了爆发的临界点!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赤红的眼睛瞪得更大,里面燃烧的火焰被冰封,只剩下一种被冻住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生理性的恐惧。
“噗通!”王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不是倒下,而是像被抽空了力气,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高脚凳上。手里的空杯“当啷”一声掉在吧台上,滚动了几下。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喷出浓重的白雾,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那杯“冰封火山”没有浇灭他的恨,却像一道绝对零度的冰墙,将那股毁灭性的能量暂时冰封、禁锢。
言师傅看着眼前暂时被“冻住”的火山,没有任何得色,眼神依旧深不见底。他拿起王海掉落的空杯,放在水槽里冲洗。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杯壁残留的霜痕。
“怨恨,”言师傅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而平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事实,“是世上最烈的毒药。”他关上水龙头,拿起一块干布,慢条斯理地擦拭杯子。
王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言师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堵住。
“但你搞错了一件事。”言师傅将擦干的杯子放回杯架,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入王海被冰封的眼底,“这毒药,不是用来毒死别人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它是用来毒死你自己的。
每分每秒,它都在腐蚀你的五脏六腑,啃噬你的清醒理智,把你变成一具被愤怒操纵的行尸走肉。
你举着这杯毒药,以为能泼向仇人,殊不知,每一滴,都先流进了你自己的血管。”
王海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撑在膝盖上的手指深深抠进裤子的布料里。言师傅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疯狂表象下的真相。他想起这些天寝食难安、被恨意日夜灼烧的痛苦,想起砸东西时短暂的快感过后更深的空虚和狂躁……那杯毒药,确实先毒倒了他自己!
“那……我怎么办?!”王海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冰封后的虚弱和茫然,还有一丝不甘,“就这么算了?!让他们逍遥快活?!我半辈子的心血……”
“算?”言师傅嘴角勾起一个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没人让你算。”
他走到吧台尽头,拿起一张印着“夜阑”Logo的便签纸和一支笔,推到王海面前。
“找个没人的地方。山顶,荒野,废弃的工地……哪里都行。”言师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对着空气,吼出来。吼出那个人的名字,吼出他做的事,吼出你所有的恨!有多大声,吼多大声!但记住——”他盯着王海的眼睛,一字一顿,“只!吼!名!字!不加脏话,不诅咒,不幻想报复。只吼名字本身。”
这个任务荒诞又原始。像某种野性的仪式。
王海看着那张空白的便签纸,又看看言师傅冰冷而笃定的眼神。体内的“冰封”感还未完全消退,但一种被压抑到极致、需要释放的本能却在蠢蠢欲动。吼名字?只吼名字?
他抓起笔,手还在微微颤抖,在便签纸上狠狠写下一个名字——那力透纸背的笔画,几乎要将纸张划破!他将纸条攥紧在掌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再看任何人。他撑着吧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被掏空又被强行塞入某种指令的僵硬。他踉跄着走向门口,推开厚重的木门,跌入外面尚未散尽的寒意中。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像一头受伤离群的兽。
咖啡馆里死寂一片。只有水槽里未关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落着水珠。
小满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悄悄将翻糖刀别回后腰,手心全是冷汗。他走到吧台边,看着王海坐过的高脚凳,又看看言师傅。
言师傅正低头,用指尖轻轻拂过刚才王海拳头砸下的位置。光滑的木质台面上,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凹痕。他的指腹在那凹痕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幽深,仿佛透过这个痕迹,看到了某些更久远、更深邃的东西。
李哲坐在角落,后背也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狂暴与冰封,言师傅那番“毒药”之论,王海最后攥着名字离去的背影……像一场浓缩的风暴。他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的蓝色咖啡豆,豆子坚硬硌手。世界冰冷而残酷。而“夜阑”,这盏深夜的灯,照亮的不仅是迷惘与疗愈,还有人性最黑暗的裂口。王海会去吼吗?吼完之后呢?言师傅那杯“冰封火山”和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
窗外的城市,黑夜依旧深重。但李哲知道,第一卷的故事,就在这狂暴后的死寂与未解的悬念中,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充满张力的句点。那颗蓝色的咖啡豆,在黑暗中,无声地闪烁着微光。吧台上那个细微的凹痕,像一个无声的烙印,预示着风暴并未真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