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暖橘色的晚霞,恋恋不舍地熨帖在守殇城斑驳的城头青砖上,勾勒出岁月粗粝的轮廓。袅袅炊烟从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间升起,被微凉的晚风揉碎,散入渐浓的暮色。城中那条贯穿东西的主街,此刻弥漫着人间烟火最熨帖的香气——陶炉上煨着的肉汤咕嘟嘟翻滚,溢出浓郁咸香;小贩油锅里新炸的糯米糕金黄酥脆,滋滋作响;空气中甚至还漂浮着新蒸桂花糕的丝丝清甜。
城主府邸的院落里,却是一片与市井喧腾截然不同的宁静。几竿修竹在晚风中簌簌低语,石桌上摆着几碟时令小菜,一碗熬得奶白的鱼汤正氤氲着热气。
“阿依,尝尝这个。”城主克远山将一块炖得酥烂、裹满酱汁的肉块夹到对面少年碗中,笑容宽厚,眼角的细纹舒展着,“你娘特意吩咐厨下用文火煨了半日,烂得很。”
少年克依约莫十三四岁,眉眼间已初具父亲的英挺轮廓,闻言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谢谢爹,谢谢娘!”他迫不及待地夹起肉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吃!娘的手艺最好了!”
一旁的城主夫人苏晴,正将一勺剔除了鱼刺的嫩白鱼肉舀进克依碗里。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青色衣裙,闻言抬眸,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嗔道:“慢些吃,小心噎着。没人和你抢。”她的目光落在克依腰间悬挂的一柄古朴无华的连鞘短剑上,“今日练剑可还顺当?你爹传你那招‘守心式’,领悟了几分?”
克依咽下口中美食,挺直腰板,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娘,我觉得有点明白了!爹说这招重意不重力,剑出要像……嗯,像这傍晚的风,看着轻,却能拂开落叶,守住根本!”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短剑冰凉的剑柄,那是父母在他生辰时郑重赐予的礼物,名为“守心”。
“好小子!”克远山哈哈一笑,眼中满是赞许,“有悟性!来,再喝碗汤……”他伸手去端桌上那碗尚在冒着热气的鱼汤。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温热的碗壁时——
“轰!!!”
毫无征兆!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恐怖雷鸣,撕裂了黄昏最后的静谧!那不是寻常雷霆的爆响,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沉闷巨响,仿佛整个天穹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碎裂!
克远山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鱼汤溅出几滴,落在石桌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被一种克依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度震惊与骇然的铁青所取代。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穿透院墙,死死钉向天空。
苏晴手中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碗里,她霍然起身,素来温婉的面容刹那间煞白如纸,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
克依被那恐怖的雷声震得脑中嗡鸣,茫然地跟着抬头望去。
只见守殇城的天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狠狠撕开!一道狰狞的、边缘闪烁着不祥紫黑雷光的巨大裂口,横亘在原本被晚霞染成橘红的天幕之上!裂口深处,并非想象中的虚无黑暗,而是翻涌着浓稠如血浆的猩红!那红色粘稠、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仿佛天空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正在流血的伤口!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死寂、带着无尽腐朽与凋零意味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猩红裂口中狂涌而出!那气息所过之处,温暖宜人的晚风瞬间冻结,带着刺骨的阴寒,拂过院落。几竿青翠的修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叶片边缘泛起枯黄,簌簌掉落!
“殇气!”克远山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面对灭顶之灾的沉重与决绝。他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坚实的石面竟被震出道道裂痕!“是幽冥裂隙!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阿依!”苏晴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她一把将还处于巨大惊骇中、身体僵硬的克依狠狠拽到自己身后,力道之大让克依一个趔趄。她甚至来不及拔下发髻上那支普通的玉簪,手腕一抖,玉簪便化作一道碧绿的流光,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然,激射向天际那道不断扩张的猩红裂缝!同时,她朝着府邸深处嘶声厉吼,声音灌注了灵力,如同惊雷滚过整座城主府:“敌袭!最高戒备!带妇孺进地窖!快——!”
城主府瞬间炸开了锅!训练有素的侍卫从各处涌出,铁甲碰撞声、急促的号令声、惊恐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几个忠心的老仆和丫鬟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想要拉走克依。
克依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天空,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无法动弹分毫。
猩红的裂口疯狂扩张,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翻涌的血色漩涡中心,空间极度地扭曲、塌陷,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缓缓凝聚、显现。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个由最深沉黑暗与毁灭意志投影而成的巨大虚影!它高踞于猩红裂口之上,如同亘古存在的魔神,俯瞰着下方渺小如尘埃的城池。无法看清具体的面目,只能感受到两道实质般的目光,冰冷、漠然,仿佛在审视一群毫无价值的蝼蚁。
目光所及之处,城墙上的砖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蔓延;街道两旁栽种的花木瞬间枯萎,化为飞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冻结,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城中的喧嚣在刹那间被一种死寂的绝望所取代,只剩下零星的、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划破凝固的空气,又戛然而止!
九幽魔帝——钟离陌!
这个名字带着无边的恐怖与威压,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仰望天空的生灵心头!
克远山魁梧的身躯挺立在妻儿身前,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无风自动,一股雄浑刚烈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衣袍猎猎作响。他反手拔出腰间那柄陪伴他征战多年的宽厚重剑,剑身古朴无华,此刻却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决死的战意,剑锋直指苍穹魔影!
“晴儿!带阿依走!去加固地脉封印!快——!”克远山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与刻骨的焦急。他高大的背影在魔影投下的无边阴影中,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无比坚定,仿佛要凭一己之力撑起这片即将崩塌的天穹。
苏晴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痛,那是对丈夫赴死决心的绝望理解。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她一把抓住克依冰冷僵硬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走!”一个字,带着泣血的决绝和母亲最深的保护欲。
克依被母亲拽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被迫转身,向府邸深处那通往地窖的甬道跑去。就在他仓惶回头的最后一瞥——
他看到了父亲克远山如同扑火的飞蛾,手持重剑,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笼罩天地的魔影!也看到了母亲苏晴在将他推向甬道入口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回身,双手在胸前结出复杂而玄奥的法印,周身爆发出柔韧却璀璨的碧绿光华,与父亲那刚猛决绝的剑意交相辉映,一同迎向那灭世般的魔威!
两道渺小的身影,在遮天蔽日的魔影与汹涌的猩红裂口前,爆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华!
“爹——!娘——!!!”
克依目眦欲裂,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撕裂!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绝望和稚嫩的凄厉哭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父母那最后、也是最英勇无畏的背影。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腰间那柄名为“守心”的短剑剑柄,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恐惧与痛楚。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血丝,混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甬道石阶上,他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