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镇的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亮。
河神庙前那压抑的香火气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喧嚣与生机。污浊的河水裹挟着鲶鱼精破碎的鳞甲和腥臭的血液向下游流去,宣告着“河神”时代的终结。码头上重新响起了船工的号子,店铺的门板被卸下,孩子们终于敢在河边嬉戏,尽管大人们依旧心有余悸地拉着他们的手。
然而,镇子东头一户干净的渔家小院里,气氛却依旧凝重。
张守一躺在铺着干净粗布的土炕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身上的新道袍早已换下,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里衣,胸口处还隐隐透出包扎布条下的殷红。床边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浓重的苦涩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苏婉儿坐在炕边的小凳上,眼圈微红,手里拿着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张守一额头的虚汗。她的帆布书包放在脚边,里面塞满了从镇上药铺“赊”来的各种补气养血的药材单据,每一张都代表着沉甸甸的债务。
王铁牛则像个门神一样蹲在门口,他那根枣木棍子就靠在门框边。他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高大的身影缩成一团,显得异常沮丧和自责。他不时抬头看看炕上的张守一,又飞快地低下头,嘴里喃喃着:“都怪俺…都怪俺没保护好道长…俺要是再抱紧点…道长就不用拼命了…”
“铁牛,别这么说。”苏婉儿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定,“没有你死死抱住鱼头,争取到那关键的时间,我们根本不可能把‘水雷’送进去。道长他…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整个镇子的孩子。”她回想起河底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张守一浑身浴血却引动天雷的决绝身影,依旧让她心潮澎湃,也让她对这个“贪财”小道士的本质有了更深的认识。
三天了。张守一昏迷了整整三天。镇上最好的郎中来看了,只说是元气大伤,经脉受损严重,需静养,开了些吊命的方子。苏婉儿和王铁牛轮流守着,喂药、擦身,眼看着他气息从微弱到渐渐平稳,却始终不见醒来。
“苏小姐…道长他…不会…”王铁牛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会!”苏婉儿打断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那么贪财,清微观的金瓦屋顶还没修呢,他舍不得死!”这理由有些荒谬,却莫名地给了她信心。
就在这时,炕上的张守一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道长?!”苏婉儿和王铁牛同时扑到炕边,紧张地盯着他。
张守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那双紧闭了三天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有些涣散、迷茫,仿佛隔着一层浓雾。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
“水!快!铁牛!”苏婉儿惊喜交加,连忙吩咐。
王铁牛手忙脚乱地冲到桌边,倒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苏婉儿扶起张守一的头,一点点将水喂进去。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张守一的眼神渐渐聚焦。他看清了眼前满脸关切的苏婉儿和眼睛红得像兔子、咧嘴傻笑的王铁牛,又环顾了一下陌生的屋子,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浊浪、巨妖、铁牛的怒吼、苏婉儿的“水雷”、还有那耗尽精血引动的五雷正法…以及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黑暗。
“没…死啊…”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道长!您醒了!太好了!”王铁牛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音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嘘!小点声!”苏婉儿瞪了他一眼,但脸上的喜悦也掩饰不住,“感觉怎么样?哪里疼?要不要再叫郎中来看看?”
张守一艰难地摇摇头,感受着体内的情况。丹田空荡如被掏空,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处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真炁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连抬抬手指都费力。这伤势,比想象中还要重。他试着运转了一下最基础的养气法门,立刻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色潮红。
“别乱动!”苏婉儿连忙帮他拍背顺气,眼中满是担忧,“郎中说你经脉受损严重,强行运功只会加重伤势,必须静养。”
“静养…多久?”张守一喘息着问,声音依旧虚弱。
“至少…几个月吧。”苏婉儿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时间。几个月,对于需要赚钱修观、还要养着王铁牛这个“饭桶”的张守一来说,简直是噩耗。
张守一沉默了。他看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又看看王铁牛那充满担忧的憨厚脸庞,再看看苏婉儿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那点因为苏醒的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沮丧淹没。几个月?清微观的屋顶怎么办?王铁牛的肚子怎么办?这趟临河镇之行…拼了半条命,结果呢?钱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底下——空的!
“钱…我的钱袋呢?!”张守一猛地睁大眼睛,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惊恐。
苏婉儿和王铁牛都是一愣。苏婉儿哭笑不得,没好气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张守一手里:“就知道惦记你的钱!在这儿呢!陈扒皮那份‘祭品钱’,按你的‘嘱托’,我带着铁牛和镇上乡亲,直接从他家地窖里‘请’出来了!一共一百二十块大洋!都在里面!一个子儿不少!”
沉甸甸的钱袋入手,张守一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脸上终于露出了苏醒后第一个真实的笑容,虽然依旧虚弱:“无量那个天尊…总算…没白拼命…”
“还有,”苏婉儿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份报纸的样稿,递给张守一,“这是《沪上民声报》加急刊印的号外,头版头条!《正一道士怒斩河妖,临河镇童祭惨剧真相大白!》署名记者苏婉儿,特别鸣谢张守一道长鼎力相助!你的名字和事迹,很快就会传遍十里八乡!清微观的香火…估计要旺起来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豪和调侃。
张守一看着报纸上那醒目的标题,还有文中对自己“道法通玄、侠肝义胆”的描述(虽然有些夸张),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心里那点沮丧被巨大的满足感冲淡了不少。出名!香火!这可是比大洋更值钱的“无形资产”!
“嘿嘿…苏记者…文笔…不错…”他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翅膀扑棱声。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纸鹤,如同活物般,轻盈地穿过窗棂的缝隙,无视屋内的几人,径直飞到张守一的上方,盘旋了三圈。
“咦?纸鹤?”王铁牛好奇地伸手想去抓。
“别动!”张守一和苏婉儿同时出声。
只见那纸鹤盘旋三圈后,悬停在张守一面前,鹤喙微张,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急切的惫懒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正是师父玄尘子:
“守一吾徒…东南…大城…浊气冲天…恐有大魔…速去…顺便…咳咳…化缘!道观…快塌了…为师快…喝西北风了…血光之灾…非一劫…慎之…慎之…”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秘法传讯特有的模糊和损耗感,最后几个字更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随即,那纸鹤如同耗尽了所有灵力,“噗”地一声轻响,化作点点细碎的光尘,消散在空气中。
屋内一片寂静。
张守一握着钱袋的手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师父的声音…东南大城…浊气冲天…恐有大魔…血光之灾非一劫…
刚刚因为苏醒和拿到钱袋升起的一丝喜悦,瞬间被更深的沉重和忧虑取代。师父的传讯不会空穴来风。能让师父用秘法纸鹤急催,还提到“大魔”和再次强调“血光之灾”…东南方那座繁华的上海滩,等待他的恐怕不是香火和金钱,而是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
苏婉儿和王铁牛也听到了那声音(纸鹤传音范围覆盖),都震惊地看着张守一。
“道长…师父他…”王铁牛有些不安。
“东南…大城…是上海?”苏婉儿立刻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正好!我的报社聘用通知也下来了!让我尽快去上海分社报到!张道长,铁牛,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张守一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虽然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感受着体内空空如也的丹田和隐隐作痛的经脉,再想想师父的传讯和苏婉儿的话,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混合着无奈、算计、以及一丝对未知挑战的兴奋的复杂笑容。
“上海…好啊…”他喃喃道,随即看向苏婉儿和王铁牛,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记者,麻烦你…用陈扒皮这份‘祭品钱’,雇辆最舒服的驴车!再买几斤最好的红枣桂圆…嗯,再给铁牛买二十个大肉包子!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铁牛!收拾行李!道爷我要去上海…赚大钱!顺便…降个大魔!”
“至于这伤…”他低头看看自己缠着布条的胸口,眼神一狠,“路上养!死不了!道祖在上,弟子这是去行善积德…顺便…化个天大的缘!”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年轻道士苍白却斗志昂扬的脸上,也落在他手中那袋沾着“河神”血与临河镇百姓血泪的银元上。那“赤字天师”的宿命,似乎并未因重伤而终结,反而在师父的箴言和东南方未知的威胁中,被赋予了更深沉的含义。
王铁牛一听有大肉包子,眼睛瞬间亮了,所有担忧抛到九霄云外,响亮地应道:“哎!好嘞!道长!俺这就去!”
苏婉儿看着张守一那副“要钱不要命”却又透着莫名悲壮的架势,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地弯起。她收起报纸样稿,起身道:“我去安排车马和补给。张道长,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躺着!养伤!在到上海之前,别再想着‘加钱’了!”
驴车很快雇好了,铺着厚厚的干草和褥子。红枣桂圆买了,大肉包子也买了,香气四溢。王铁牛小心翼翼地背着依旧虚弱的张守一,将他安置在驴车上最舒服的位置,自己则抱着那根枣木棍子和三个人的行李,雄赳赳地坐在车辕上,仿佛一位忠诚的骑士。
苏婉儿坐在张守一旁边,手里拿着笔记本,已经开始构思上海滩的新闻选题,目光不时扫过东南方向隐约可见的、更加繁华喧嚣的地平线。
驴车吱呀呀地驶离了劫后余生、渐渐恢复生机的临河镇,踏上了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官道。车轮碾过尘土,留下浅浅的辙痕。
张守一躺在微微颠簸的车板上,感受着体内缓慢恢复的微弱生机,看着湛蓝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又摸了摸怀里那沉甸甸的钱袋,心中百感交集。清微观漏雨的屋顶、王铁牛那无底洞般的胃口、师父急切又模糊的传讯、东南方那“浊气冲天”的大城、还有那如影随形的“血光之灾”…如同一幅幅纷乱的画卷在脑海中交织。
最终,所有的念头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市井智慧与无奈叹息的嘟囔,消散在带着泥土气息的风里:
“无量那个天尊…这上海滩的‘大生意’…怕是又要亏本了…”
车辕上,王铁牛咬了一大口肉包子,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却信心十足地应和:“道长!不怕!亏了俺去扛包!管饱就行!”
苏婉儿合上笔记本,望着远方越来越清晰的城市轮廓,眼中闪烁着对真相的执着和对未来的期待。
驴车载着满身的伤痕、空空的钱袋(相对目标而言)、沉重的责任和对繁华都市的未知憧憬,吱吱呀呀,一路向东。阳光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赤字天师”的名号,如同一个烙印,也如同一个预言,跟随着他们,投向了那座即将风起云涌的——东方魔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