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铃·影
昏黄的光线,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息,微弱地、摇曳不定地从那道狭窄的门缝中透出,撕开了这片绝对深渊的浓稠黑暗。它映在柳烟布满水珠和疲惫的脸上,映在她警惕而锐利的瞳孔中,也映照出她背上林溪那惨白如纸、生机如同风中残烛的侧脸。
门缝后,并非想象中开阔的空间,光线极弱,只能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区域。那光似乎来源于一盏悬挂在深处的古老油灯。
柳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更深层的不确定性。刚才那声清越的颤鸣阻止了河心怪物的必杀一击,救了她和林溪一命。但这并不意味着门后就是善地。在这诡异的地底深处,任何存在都值得最高级别的戒备。
她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残存的真元在受损的经脉中艰难流转,随时准备应对门后可能出现的任何威胁。颈间的雌符竹片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温润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谁…在里面?”柳烟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冰凌敲击岩石,清晰地送入那道缝隙之中。
回答她的,并非言语。
“啷…啷…”又是两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玉石碰撞声,仿佛有人轻轻摇晃着某种小巧的玉器。声音的来源,就在门缝之后不远处的昏黄光线之中。
紧接着,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褶皱、如同百年古树树皮般的手,悄无声息地从门缝的阴影里探了出来。那手指关节异常粗大,指甲灰败弯曲,轻轻搭在了冰冷的石门边缘。
这只手,带着浓重的岁月沉淀感和一种非人的死寂,毫无生气。
柳烟的呼吸瞬间屏住!手中握着的古剑碎片下意识地紧了紧!她几乎要立刻后退!
然而,那只手并未做出攻击的动作。它只是稳稳地、极其缓慢地向外推开沉重的石门!
“嘎吱……嘎吱……”刺耳而沉重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地底空间里回荡,如同锈蚀的门轴在发出痛苦的呻吟。门缝被推开了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宽度。
昏黄的灯光终于大片地涌出,驱散了门前的部分黑暗。
门后,站着一个极其佝偻的身影。
他亦或它?的身形矮小瘦弱,裹在一件同样残破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污垢和苔藓痕迹的灰布袍子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面容——整张脸被一个巨大、深陷、边缘如同枯枝般扭曲的树瘤状瘢痕所覆盖!那瘢痕占据了面部的大半位置,只露出小半边干瘪的、没有任何毛发、布满深沟壑般皱纹的脸颊,以及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浑浊得如同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子,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瞳孔则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点。它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好奇,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空洞,直勾勾地“看”着门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依旧如同绷紧弓弦般戒备的柳烟,以及她背上生死不知的林溪。
在这位“老人”枯瘦的脖颈间,挂着一根同样污迹斑斑的细绳,绳上悬着一枚小巧的、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青铜铃铛。铃铛造型古朴,布满铜绿,表面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如同水流漩涡般的细密符文。方才那清越的颤鸣和轻微的“啷啷”声,显然就源自此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暗河水流低沉的“汩汩”声,以及远处石林深处残留的、带着浓浓不甘的“咕噜”声,提醒着他们并未脱离险境。
柳烟的目光如电,飞速扫过眼前这诡异至极的守门人,扫过他脖颈间的青铜铃铛,扫向他身后——那是一条狭窄、低矮、由巨大粗糙石块垒砌而成的甬道,一直向下延伸,深入更幽暗的地底。昏黄的油灯光芒只能照亮入口处一小段,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浓烈的陈旧灰尘气味、岩石的冰冷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金属锈蚀味,从甬道深处弥漫出来。
“他……快死了。”柳烟的声音依旧嘶哑,虽有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她微微侧身,让背上林溪那惨不忍睹的右臂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焦黑琉璃状、隐隐透着混沌星芒的伤口触目惊心。“我需要地方为他处理伤势。后面河里的东西,随时可能再追来。”
她没有哀求,没有解释,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目光紧锁着守门人那只浑浊的死鱼眼,全身的神经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只要对方有丝毫异动,她将毫不犹豫地做出反应。
守门人那只浑浊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仿佛需要耗费巨大力气般,从柳烟身上移开,落在了林溪垂落的、烙印着星芒黑气的右手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混沌印记的瞬间,柳烟敏锐地捕捉到——守门人那如同枯木般僵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栗了一下!那只浑浊瞳孔中深不见底的黑点,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被针扎!紧接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波动,在他那被树瘤瘢痕覆盖、似乎本不该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弥漫开来——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熟悉感?
这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柳烟几乎以为是错觉。守门人再次恢复了那死水般的空洞。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点头。
只是那只枯枝般的手,缓缓地从石门边缘移开,向内,做了一个极其轻微、含义却无比清晰的姿势——一个“进来”的手势。
然后,他佝偻着身体,扶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步都在耗尽气力般,转身,向着甬道深处那无边的黑暗,蹒跚走去。脖颈间那枚青铜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的“啷啷”声,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弱回响。
门已打开,路在眼前。没有言语,没有承诺,只有一道沉默佝偻的背影,引向未知的更深处。
柳烟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暗河的水流声似乎又变得急切了些许,河心深处那不甘的“咕噜”声再次响起,带着被铃铛声压制后的残余躁动。
绝不能在门口停留!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带着背上的林溪,侧身,一步踏入了那狭窄、低矮、充满冰冷陈旧气味的石砌甬道!当她的身影完全没入门内昏黄光线的刹那,身后那扇厚重的石门,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竟发出更加沉重刺耳的“嘎吱”声,缓缓地、不可抗拒地重新闭合!
“轰!”
石门严丝合缝地嵌入岩壁,隔绝了外界暗河的微光、水声,以及那股令人心悸的腥臊气息,也彻底隔绝了退路。
眼前,只剩下一条倾斜向下、仿佛通往幽冥的石阶甬道,以及甬道深处,那盏昏黄摇曳的油灯灯光,还有前面不远处,那佝偻得几乎要融入黑暗、只有铃铛“啷啷”声证明其存在的诡异身影。
柳烟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石门,感受着背上林溪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心跳,眼神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她握紧了林溪的手腕,如同攥住最后的希望,也握紧了颈间的雌符竹片。
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她迈开脚步,踏着冰冷潮湿的石阶,紧跟着前方那点昏黄的光芒和轻微的铃铛声,一步步,走向这片地底深渊更核心、更古老的隐秘。
就在石门彻底关闭的瞬间,在那条被遗忘的暗河对岸——那片沉默而狰狞的石林最深处,一块巨大钟乳石投下的、连幽蓝苔藓都无法照亮的绝对阴影里。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幽暗星芒,如同夜色中悄然睁开的恶魔之眼,无声无息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
那气息……冰冷深邃,带着洞穿时空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