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五老峰投下的巨大阴影,早已将山脚下这片小小的缓坡温柔地揽入怀中。白日的喧嚣与暑气被清凉的山风一丝丝抽走,只留下虫鸣如织,草木的清香在湿润的空气中无声流淌。云渺的“云雾居”茶铺,像一颗遗落在山坳里的明珠,静静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铺子不大,依着山势而建,一半悬挑在潺潺流过的小溪之上。原木的框架,竹编的墙壁,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古朴得仿佛是从山石草木间自然生长出来。几盏用竹篾和宣纸糊成的灯笼挂在檐下,光线透过宣纸,晕染出朦胧而温暖的光团,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云雾居”三个清秀的篆字映得忽明忽暗。铺子里,只点着两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几张粗朴的茶桌,几把藤编的圈椅,疏朗地摆放着。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令人心安神怡的茶香——那是顶级庐山云雾灵茶被沸水激荡后留下的余韵,清冽甘醇,带着高山特有的空灵气息,与山间草木的清气交融在一起。背景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古琴曲,琴音松沉旷远,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水,洗涤着白日沾染的尘埃。云渺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苎麻茶服,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她正背对着门,在靠窗的一张茶桌前,借着灯光,专注地清理着一套刚刚招待完最后几位客人的青瓷茶具。水汽氤氲中,她的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手腕翻转间,带着一种与这山野夜色浑然天成的宁静。夜已渐深。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低语。溪水在茶铺下方流淌,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清晰可闻。就在云渺将最后一只温润如玉的茶盏擦拭干净,轻轻放回茶盘时——“吱呀……”茶铺那扇虚掩着的、厚重的原木门,被一股带着湿冷水汽的力量,缓缓推开了。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冰冷而腥甜的气息,如同实质般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满室的暖意和茶香!那气味极其复杂:浓烈的鱼腥、深水淤泥的腐败、某种水藻特有的粘腻甜腥,还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云渺的动作骤然一滞,握着茶巾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有立刻回头,但全身的感官却在瞬间绷紧。这不是山风,也不是夜归的熟客。沉重的、带着明显水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进来。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轻微的“啪嗒”声,仿佛湿透的衣物在滴水。空气仿佛凝固了。古琴的余韵似乎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阴冷气息冻结。壁灯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云渺缓缓转过身。门口,逆着门外深沉的夜色,站着一个身影。他(或者它?)的体型异常高大魁梧,几乎要顶到茶铺不算高的门框。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和材质的、宽大厚重的深褐色蓑衣,蓑衣表面湿漉漉的,不断向下滴淌着浑浊的水珠,在门口干燥的青石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蓑衣的缝隙里,隐约可见内里似乎是某种暗青色、布满褶皱的皮肤,如同水底巨石上覆盖的厚厚苔藓。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头部——被一个同样湿漉漉的、巨大的斗笠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斗笠的边缘低低压下,只露出一个线条坚硬、布满沟壑的下颌。没有一丝皮肤裸露在外,也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就那么直挺挺地、沉默地杵在门口,如同一尊刚从江底淤泥里打捞上来的、浸透了千年寒气的石像。冰冷、死寂、带着浓重水底深渊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以这个沉默的“客人”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小小的茶铺。刚才还温暖闲适的空间,温度骤降,仿佛跌入了冰冷的湖底。云渺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常年与山精野怪、隐世修士打交道的经历,让她迅速压下了最初的惊悸。她没有露出恐惧,只是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凝重和探究。她放下手中的茶巾,脸上浮现出茶铺主人应有的、温和而疏离的浅笑。“客人,夜深露重,要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吗?”她的声音清悦,如同溪水击石,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门口那尊“石像”没有任何回应。斗笠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只有那不断滴落的浑浊水珠,在寂静中发出规律的“滴答…滴答…”声,敲打在青石板上,也敲打在人的心上。云渺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对方脚下不断扩大的水渍,又掠过蓑衣缝隙间露出的那抹非人的暗青色皮肤。她微微侧身,让开通往茶桌的路径,做了一个无声的邀请手势,动作依旧从容优雅。那高大的身影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脚——那脚上套着一双巨大、笨拙的、用某种坚韧水草编织成的“鞋”,同样湿透,沾满了黑泥——沉重地向前迈了一步。“啪嗒。”水珠四溅。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淤泥和水腥的寒气扑面而来。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离门口最近的那张茶桌前。沉重的身躯坐进藤椅时,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斗笠深埋,蓑衣裹身,双手垂在身侧,仿佛一具被遗忘在雨中的木偶,只有那不断滴落的水珠,证明他并非死物。云渺没有靠近。她走到茶铺角落那个小小的炭炉旁。炉上坐着一把古朴的紫砂提梁壶,壶嘴正袅袅地逸散着白色的水汽。她提起壶,水流注入旁边一只温着的白瓷盖碗,发出清越的声响。她没有选择香气高扬的新茶,而是取了一小撮陈年的、温厚醇和的老枞水仙茶饼碎块,投入盖碗中。滚烫的沸水如银龙入海,激荡起深沉的茶香。她盖上碗盖,静待片刻。然后,她端起那只素白温热的盖碗,步履轻盈地走到那沉默的客人桌前,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将茶碗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请用茶。”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这一次,那斗笠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包裹在深褐色蓑衣袖子里的“手”,极其缓慢地从阴影里伸了出来。云渺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手!那更像是一只……覆盖着厚重、深青色甲壳的巨大鳌钳!甲壳表面布满粗糙的纹路和寄生的细小藤壶,边缘锋利如刃,散发着冰冷的光泽。鳌钳的动作有些僵硬笨拙,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温热的瓷碗边缘。仿佛被那温度烫到,鳌钳猛地缩回了一瞬,随即又迟疑地伸出,最终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对人类手掌来说都略显小巧的盖碗。斗笠微微前倾,似乎是在“看”着碗中琥珀色、氤氲着热气的茶汤。一股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深水之底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气息波动,第一次从这个沉默的客人身上逸散出来。那波动极其复杂,混杂着深切的疲惫、难以言喻的痛苦,以及一种……刻骨的恐惧。捧着茶碗的鳌钳,在微微颤抖。浑浊的水滴沿着甲壳的缝隙滑落,滴入茶汤之中。就在这时,云渺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在那深青色鳌钳靠近关节的甲壳缝隙里,赫然缠绕着一圈圈细密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水草!那水草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紧紧地勒嵌进坚硬的甲壳里,勒痕深陷,周围甲壳的颜色呈现出不正常的、带着腐败感的暗紫色,甚至有些地方甲壳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一股极其微弱、却与董小暖描述的、从张老六身上感受到的同源的阴寒邪异气息,正从那些勒痕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这水草勒痕!这阴寒气息!和社区医院那个渔民身上的如出一辙!云渺的心猛地一沉。老爷庙!鄱阳湖底的恐怖存在!它的触手,竟然已经伸向了水族精怪?!捧着茶碗的鳌钳颤抖得更加厉害,浑浊的水滴和那阴寒的气息不断滴落、逸散。那深埋的斗笠下,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从深水破裂的呜咽,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云渺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回茶台。这一次,她没有再用盖碗,而是取出一只造型古朴、胎质细腻、釉色温润如脂的天青色汝窑斗笠盏。这茶盏是祖上所传,据说是曾受庐山云雾千年滋养的灵物。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密封的锡罐里,取出仅有的几片形如雀舌、通体覆盖着细密银毫的茶叶——这是今年开春,她耗费巨大心神,在五老峰绝壁云雾最深处,采下的仅有的几片蕴含先天云雾精粹的“雪韵灵芽”。此茶性极温和纯净,蕴含天地间最本源的云雾生机,最能调和阴阳,祛除异秽。玉指拈茶,投入盏中。滚水悬壶高冲,水流如丝,精准注入。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至极、仿佛凝聚了整个庐山云雾精华的香气猛地爆发开来!那香气纯净、空灵、带着冰雪初融般的微凉,瞬间将茶铺内弥漫的腥甜水气和阴寒彻底涤荡一空!盏中,银毫遇水舒展,根根直立,如同雪后初绽的玉兰花苞,在清澈碧透的茶汤中缓缓沉浮。氤氲的茶气升腾而起,竟在盏口上方尺许处,隐隐凝聚成一只展翅欲飞、通体由纯净云雾构成的白鹤虚影!鹤影清唳无声,双翼扇动间,洒下点点清凉甘润的灵光。云渺双手捧起这杯凝聚了她全部心神和珍贵灵茶的斗笠盏,缓步走向那依旧在痛苦颤抖的沉默客人。“此茶名‘雪韵’,”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生于云海,聚天地清气,或可稍解苦楚。”这一次,那巨大的鳌钳几乎是带着一种急迫的渴望伸了过来,笨拙却异常小心地接过了那只天青色的茶盏。斗笠下,那沉重压抑的气息波动明显剧烈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感激。鳌钳捧着茶盏,缓缓移到斗笠下方。云渺看不到它是如何“饮用”的,只看到盏中那纯净碧透的茶汤和云雾白鹤的虚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汲取、吸收。奇迹发生了。随着茶汤的消失和灵气的注入,鳌钳上那些深青色甲壳缝隙里,紧紧缠绕勒嵌的、颜色深黑的水草,仿佛遇到了克星!勒痕处原本不断逸散的阴寒邪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竟被那纯净的云雾灵气缓缓逼退、消融!勒痕周围的暗紫色腐败区域,颜色似乎也变淡了一丝,甲壳上细密的裂纹停止了蔓延!鳌钳的颤抖,明显减轻了。那股笼罩在客人身上、源自深水的痛苦与绝望的气息,也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片刻之后,茶盏已空。云雾白鹤的虚影也消散不见。鳌钳小心翼翼地将空盏放回桌面,动作似乎比之前流畅了一丝。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寂静,少了些令人窒息的压迫,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那高大的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藤椅中站了起来。沉重的蓑衣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留下新的湿痕。他没有再看云渺,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门口挪去。就在他即将跨出茶铺门槛,重新融入门外浓重夜色的那一刻——一个小小的、温润的、散发着微弱莹白光泽的物体,从他宽大的蓑衣下摆里无声地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门槛内侧干燥的青石板上。那赫然是一枚鸽卵大小、浑圆无暇的淡金色珍珠!珍珠表面天然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内部仿佛蕴含着流动的月光,散发出纯净的水灵气息。这是深水蚌族耗费漫长岁月、凝聚本命精粹才能孕育出的宝物!蓑衣身影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一步一顿地挪入了黑暗,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被夜风和溪流声吞没,消失不见。茶铺里,只剩下那枚静静躺在青石板上、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淡金色珍珠,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尚未散尽的冰冷水腥气和那缕纯净的“雪韵”茶香。云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她看着门口那滩浑浊的水渍,看着地上那枚价值连城却又沉重无比的珍珠,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茶罐——里面只剩下最后两片“雪韵灵芽”了。她走到门口,弯腰拾起那枚珍珠。入手温润微凉,纯净的水灵气息萦绕指尖,与刚才那股阴寒邪气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谢礼,也是……无声的求救信物。她缓步走到茶铺外的小溪边,遥望着东南方向。越过层叠的山峦,那里是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是吞噬了无数船只和生灵的老爷庙魔鬼三角。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山间的微凉。溪水在脚下潺潺流淌,声音依旧清澈。然而,在这片宁静的山野夜色之下,云渺却仿佛听到了远方深水之下传来的、无声的悲鸣与恐惧的悸动。那水底深处的恐怖阴影,正伸出它冰冷的触须,不仅缠绕着岸上的人类渔民,也勒紧了水族精怪的咽喉。风暴,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座小小的茶铺,向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无声地围拢而来。而她这方小小的“云雾居”,似乎成了这汹涌暗流中,一个微弱的、却无法回避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