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门礼

月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傅九阙趴在榻上,背后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

他看着坐在榻边、正为他仔细掖好薄被的孟玉蝉,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涩然。

“听说今早……”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歉意,“我没能陪你去敬茶,他们刁难你了。”

凌姨娘是何脾气,没人比他更了解。

刻薄、势利、偏执。她对他这个亲生的儿子尚且百般挑剔、动辄打骂,更何况是对他这个“高攀”了她儿子、又不得她心意的儿媳?

他几乎能想象出孟玉蝉独自面对凌姨娘时,会是怎样的难堪。

孟玉蝉掖被角的手顿了顿,抬起眼。她的眼眸清澈,不见丝毫怨怼,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刁难。”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只是……我今日行事,怕是惹得凌姨娘极为不快了。”

傅九阙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孟玉蝉语气平静,三言两语便将早晨敬茶时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说了出来。没有添油加醋,只是清晰地还原了凌姨娘如何咄咄逼人,她又如何堵得凌姨娘面红耳赤,几近癫狂。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

孟玉蝉的目光紧紧锁在傅九阙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她心中并非全无忐忑,毕竟,那是他名义上的生母。

然而,预想中的愠怒或不满并未出现。傅九阙先是怔住,随即眼底翻涌起巨大的震动,那震动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终于被点破的、冰冷的了然。

最后,所有的情绪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无奈感。

“呵……”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连你都一眼能看穿的把戏。原来她的一颗心,早就不在我这个‘亲儿子’身上了。”

他目光投向窗外虚无的一点,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存在、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的事实,“在她眼里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世子傅长安,才更像是她的儿。”

孟玉蝉心中微动。他果然是个极通透的人,从前只是被那层名为“母子”的血缘枷锁蒙蔽了双眼。

只需轻轻一点,那层窗户纸便瞬间洞穿。

“时间尚早,”她温声安抚,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夫君总会亲手一层层揭开谜底的。”

比起她此刻直接抛出答案,她更相信,由他自己去抽丝剥茧,得来的答案才更刻骨铭心。

更何况,关于傅长安才是凌姨娘亲生骨肉的铁证,她确实还未完全掌握。

“夫君伤势未愈,不宜挪动,今日便安心在书房歇息吧。”孟玉蝉起身,为他仔细捻好被角,确保没有一丝凉风能透进去。

然后,她提起了进门时便放在一旁的药箱,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书房。

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傅九阙依旧维持着趴卧的姿势。背上的鞭伤依旧存在,但……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火烧火燎地疼了?不是错觉!

他猛地想起她方才离去时提着的药箱。

这个姑娘身世坎坷,与他同病相怜,却生得如此聪慧。

她提着药箱而来,显然是早已知晓他受伤;而她方才那句看似平静、实则蕴含千钧之力的话,总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傅九阙垂下眼眸,半晌,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轻轻勾起了他的唇角。

“来福。”他扬声唤道。

贴身小厮来福立刻推门而入,垂手侍立:“公子,您吩咐?”

“少夫人明日回门,”傅九阙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去库房,把那些压箱底的好物件都挑出来,仔细备上。务必周全,莫让她回门失了颜面。”

……

第二天清晨,阆华苑内。

孟玉蝉刚刚由翠莺伺候着穿戴整齐,梳好发髻,侯夫人苏氏身边那位惯常眼高于顶的黎嬷嬷,便带着几个捧着礼盒的丫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二少夫人,”黎嬷嬷下巴微抬,眼神斜睨着孟玉蝉,“夫人念着你今日回门,特意命老奴送些东西过来。”

她朝身后一个丫鬟努了努嘴,那丫鬟立刻上前,将一份薄薄的礼单呈到孟玉蝉面前,态度也甚是轻慢。

“喏,这是礼单,二少夫人瞧瞧罢。”黎嬷嬷特意拉长了“瞧瞧”二字,仿佛在施舍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孟玉蝉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没看见黎嬷嬷脸上的倨傲和丫鬟眼中的轻视。

她示意翠莺上前接过礼单,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有劳黎嬷嬷跑这一趟,替我谢过婆母挂心。”

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嫁的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侯夫人苏氏能想起给她准备回门礼已是“恩典”,至于东西的好坏多寡?她根本不在意。

她此行的目的,本就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上。

翠莺强忍着气,依言接过礼单,送走了鼻孔朝天的黎嬷嬷一行人。

前脚刚把人送出院门,后脚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吸气声。

只见傅九阙的心腹小厮来福,正指挥着几个家丁,吭哧吭哧地抬着十几个大小不一、却个个看起来都分量十足的箱笼,艰难地挪进了阆华苑的院子!

那箱笼表面油漆光润,用料考究,一看就非比寻常。

来福的脸皱成了苦瓜,看着那些箱笼的眼神,简直像在割他的肉。

他走到孟玉蝉面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都带着点颤:“二少夫人,公子吩咐了,这些库房里的物件,从今儿起,全是您的了!您看着处置,带回门也好,留着自己用也罢,都随您心意!”

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孟玉蝉,眼神里写满了“求您省着点啊,公子家底都在这儿了”的无声呐喊。

孟玉蝉的目光掠过那十几个沉甸甸的箱笼,又扫过来福那副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哦?”她拖长了尾音,故作恍然,“既然夫君说了,这些都是送我的,那自然就是我的东西了。”

孟玉蝉看着来福瞬间更加绝望的眼神,故意板起脸,转头对翠莺吩咐道:“翠莺,叫几个手脚麻利的,把这些箱笼全部搬进咱们苑里的小库房去!仔细点,一件都不许遗漏!”

“是!奴婢明白!”翠莺响亮地应下,脸上是掩不住的痛快,立刻招呼人手开始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