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禅从隔离实验室里出来时脸色沉得发黑，方才所见颠覆了她对固有世界的认知，她反复思索着那特级病患，那真菌公主背后可能隐藏的风险，相信高层此刻也在来回讨论检验各种可能。
正因如此，她所带领的救援机甲小队的工作重要性就更加凸显。
百般思索之间，她来到了后勤部角落，正看见季桀身穿黑色机甲被一群战士围在中央，手脚并用的“传授”他们机甲操作的各种技巧。
季桀此时没有戴头盔，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在硕大的机甲映衬下十分好认，这男孩正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指点着一帮年纪比他还稍长几岁的部队精英。
“季先生的话你们要好好听认真听，指不定关键时候救你们小命。我可是亲眼见识过他能在全负载状态下打完一整套军旅拳的，所谓达者为先，他就是你们在机甲操作上的师傅。”
叶禅清冷的声音从人群身后响起，战士们一个激灵，嬉笑怒骂顿时止住，挺直腰杆转身敬礼。
“你们的机甲是经季先生调整优化过的，能最大程度减少身体负载，虽然可操作性也削弱了些许，但针对救灾录入的五十四组动作已经足够你们使用了。你们是特战团的精锐，是从南方战区精挑细选的各路好手，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到了组织和人民考验你们的时候了。”
叶禅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下，瞅了季桀一眼：“季桀，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方才和几位战士交流了一下，大家在过去十二小时里已经将基础动作指令都背得滚瓜烂熟，操作上也基本没有问题，我对这次行动很有信心。”季桀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则暗自吐槽为了让这群士兵最快限度的熟悉这批特供机甲，他们连人都是和重型直升机一起运输过来的，过去大半天和机甲黏在一起吃喝拉撒，争分夺秒觉都不睡，真的是一群狠人。
叶禅满意的点了点头，对蔡宏说了一句：“列队。”
蔡宏哨声一响，叶禅以身作则，连同三十五名战士齐声一喝，哗啦啦的各自散开小跑回到了机甲身旁。
“穿戴装备！”
季桀也不打断，看着众人动作干净，利利索索的自下而上把机甲整备上身。
与此同时，机甲小队附近，包括武棠在内的五名医务人员以及两支二十人的救援小队，也严丝合缝的扣紧了身上的防护服准备跟随一同出发。
季桀和武棠对望一眼，小队的辎重被安排在机甲战士们身上，普通士兵的行军难度比之前轻松太多。蔡宏重申了纪律和注意事项，确定了行动目标后，这支特殊的机甲部队就从后勤部北门离开。
队伍分为前后两节，机甲小队行军速度较快且能应付多种地形，因此走在前头，而四十人的医疗和救援小队则挂在后头，他们队伍中多半是第三批先遣部队后撤下来的人员，少了些许初次到前线的兴奋紧张，多了些许沉默和莫名的恐惧。
五公里的行军预计消耗一个半小时，队伍沿着墨沂城东园区建设的，连接安平县的迎宾大道前进。原本只要附近没有高楼建筑或者桥梁坍塌拦截道路本体，行军路并不难走。
但难点就在于墨沂城作为资源型城市，地下埋藏了许多煤矿，经过数十年大规模采集，挖空的地下矿洞导致部分地面支撑性很差，巨大的陨落冲击引发地壳褶皱，就出现了季桀眼前所能看到的横断根前的裂缝以及大小各异的坍塌矿洞。
“巨大的冲击和能量释放让周围的地形都改变了。”蔡宏皱眉。
“根据先遣部队标记，这里需要向西绕行六百米。”支援小队里的测绘兵拿出地图说道。
季桀走到大地裂缝边上观察，这条截断道路的地层裂痕虽然肉眼看去深不见底一片黝黑，但并不太宽，最窄的地方也就不到五米。
“我建议机甲小队可以跳过去。”季桀用扩音器对叶禅等人建议。
叶禅想都不想的摇头：“这太危险了，一旦操作失误，连人带机甲都救不回来。”
季桀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往后倒退几步，纯黑色的机甲灵活的不像是机械：“我们机体性能差距并不大，就当是普通的助跑跳远。”
话音刚落，众人就看见季桀这牛人竟然直接原地蹬腿加速，砰砰几声迈着六亲不认的钢铁步伐，在地缝边缘腾空而起信仰一跃，轻松跳到了地缝对面。
叶禅被这一幕秀得头皮发麻，她可不敢做这样的动作，但季桀不是她手下的兵，因此也不好苛责什么。
“季桀，我们对机体性能的把控能力没你这么强，救援小队可以搭临时索桥过去，但机甲太重了，只能选择绕行。”叶禅仍旧拒绝。
“我理解了。要不这样，我在裂缝这头和你们一并往前走，找一个能够汇合的地方。”
叶禅点头，指挥大部队前行。她其实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季桀的能力过于出众，应当单列出来行动，特别是作为先行斥候侦查，提供地形决策讯息，这绝对比派其他人前往更靠得住，奈何季桀并不是军人，她也无权指挥。
季桀先走一步，他头戴钢盔，环绕三百六十度合计十二个摄像头同时采集四周影像，内部则是AR显示，整个呼吸系统可以一键从外通风切换到内循环，以此隔绝可能存在的毒气。而在升级了军方提供的全固态锂金属电池后，机甲续航翻倍，让季桀驾驭起来也不用束手束脚。
季桀脚程很快，迅速勘察到裂缝没入在一片工业废墟之下，巨大的矿石加工仓掩盖住了地缝的末端，坍塌的工厂和损坏大型机械残骸让普通人的穿行变得异常危险，难怪先遣部队选择继续绕行。
“我们同步坐标对其最短距离，两边一起打通这片废墟。”季桀从通讯器那头说道。
叶禅觉得主意不错，让队员备好电钻、切割锯、支撑架等工具，示意小队从这片废厂里打出一条救援通道，算是机甲小队先行运作的试炼。
季桀操作系统与叶禅共享了自己部分镜头视野，然后朝着小队方向往回走去。
由于机甲的力量加成，季桀可以轻松举起成片的断臂残垣——这些往往需要起重机助力才能清理的废墟，如今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掀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超人，撞开撞散部分建筑结构，然后直接踹开钢门铁闸，击碎厚实的水泥壁垒。
而在钢盔护甲的作用下，自己也能被保护严实，不用搭理头顶散落的碎石铁片。
和叶禅小队的精耕细作，步步为营般挪开墙垣、切割钢筋开钻铁闸完全不同，季桀大开大合的声音，能隔着空气从百米开外的废墟另一头传来。普通队员需要通过摄像头里计算出的各种数据，小心翼翼的适应自己操作的力道和角度，因为放弃负载反过来也意味着放弃了力反馈系统，他们只能粗浅的“意识”自己是否触碰到目标物体。
但让叶禅嘴角微抽的是，共享画面中能看到季桀以非常夸张的速度，仿佛眼里这些不是几百上千公斤的钢筋水泥，而是孩童手里捏拽的乐高积木，翻江倒海的迅速挪开搬开拆开一切挡路的物件。叶禅突发奇想，这人莫非是天生土木奇才，以后要用在基建上定有大用。
季桀不得不承认穿戴机甲会给他一种特殊的快感。这也是他愿意前往灾区的重要原因，因为在龙渊大学那“狭小”的地下实验室根本无法施展自己的手脚。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穿上机甲后是另一个自己，无所不能。
正当他沉浸在肆意挥霍机甲技能的时候，在弯腰掀开一块厚实沉重的水泥墙时他愣了一下。
墙面下躺着一对男女，身穿蓝色的工人服装，脑袋和胸腔都被压得有些扁平变形，尸体显然凉透了，但却双手紧牵着，该是情侣关系。
季桀的目光从他们破裂流出黄白之物的头颅挪开，又在墙垣处发现了更多的手手脚脚。
季桀心里一沉，他继续掀开下一面，再下一面墙体，越来越多的遇难工人的遗体出现。他们躺得横七竖八，姿态各异，让季桀忽然想起了幼儿园午休时孩童们那乱七八糟肆意夸张的睡姿。
“季桀？”叶禅的声音从头盔的振膜中响起。
“发现大量遇难者。”季桀回过神来，冷静的说道。
叶禅并不回答，这支队伍并没有收尸的责任与义务，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在冰冷的地图上标记一下‘此处死者较多’。
不消多时，季桀和小队碰头，大家有些不太习惯，这是他们在灾区中首次见到成片的尸体，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我们要前往二点五公里外先遣部队的临时营地，陨落当晚他们进入灾区时在那里扎过营。”叶禅在机甲系统中标记了一个坐标。
前后两节部队汇合后朝着双向六车道的公路往东源区深处走去，事发当时正值上班通勤的早高峰，十字路口堆满了报废破损的车辆，有的地方甚至夸张的连环相撞成片，而黝黑的烧灼痕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汽油味证实了曾经有多起大火的存在。
起初小队还能看见道路两边有成片完整的建筑群，至多也就是窗户玻璃破裂墙体露出断痕，毕竟距离陨石落点距离较远，受到的冲击有限，死伤情况可控。
但随着进一步深入，特别是踏入陨落点半径五公里内，房屋受损的情况就忽然变得严重，大面积的坍塌出现，东倒西歪的楼宇将碎未碎，这片区域是当前搜救的关键区域，主干道附近还能看到少量工作人员带着搜救犬在做不知是第几次的反复勘查，做最后的努力。
又过一段时间队伍进入到陨落中心半径四公里内，机甲小队的中控系统均同时传来了辐射值直线攀升的警告，这也意味着陨石附近的辐射分布并不是根据距离远近等比例增加的。
在这片区域内，建筑大部分呈现出比较明显的向外翻倒痕迹，如同一组由内而外绽放的花瓣，又或者是被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与此同时空气中的粉尘加剧，可见度开始降低，头顶那厚实的灰褐色云层传来些许轻微的噼啪声响，清脆而诡异。
“再往前一公里就是核心区的边界了，进入里头所有搜救人员必须佩戴防护服并且只允许呆不超过30分钟……但尽管这样身体仍会遭受巨大的辐射损伤”武棠解释道“第一先遣队就是因为抵达这里时并不清楚情况且没有佩戴防护服，全员均遭受强烈辐射，目前能活着撤回救援中心的基本都在重症隔离病房看护，并且有好些人已经撑不住了。”
“放心，我们这次升级了装备，已经拿出了压箱底的技术，目前你们穿着的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防辐射服。”蔡宏对兵装总部提供的设备非常有信心。
可武棠紧接着补充道：“但实际上真正死伤惨重的是第二先遣队。”
他并没有说出第一先遣队因为在核心区边缘找到了特级病患，因此选择提前回撤，并未在此逗留的真相。
“为什么？第二支队伍出去时应该装备了防护服吧。”季桀好奇。
“第二先遣队的幸存者们称其为‘陨石呼吸’，这是进入核心区附近才会遇到的特殊情况。”叶禅这时候接过话题“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有限，无法用科学来解释它，但很显然我们大概率会在接下来对避难所入口搜寻中遇到，因此大家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整支队伍也是纷纷停下了脚步，他们眼前看到了一座临时搭建的营房，就孤零零的立在一个废弃的小广场中央，旁边还有生火和餐饮的痕迹，大概这就是先遣部队近来待过的营地。
而营地西侧十米开外，躺着两名没有佩戴任何防护服的战士遗体。
众人很难想象，第一批先遣部队的勇士们，在高强度辐射下不知情的度过了一整个夜晚，感受着身体的衰弱和伴随而来的呕吐头疼等各种不适。
“陨石核心会以某种规律向外释放出强烈的高能粒子射线，同时伴随着强烈的磁爆现象，几乎所有设备失灵。”武棠吞了口唾沫，沉声描绘“这射线强度比现有的辐射更甚，只要照到身上基本就没救了。”
季桀眉头一皱，这描述怎么那么耳熟。
“第一先遣队没有遇到这情况？”蔡宏问道。
“从安平县方向出发的三支先遣队间隔十二小时出发，得到的情报都各有不同。我们第三批是在陨落第三日清晨到达的。我们所观察到的情况是，陨石呼吸释放高能射线前数十秒，就近地面都会发出轻微的颤动，陨石所在的方向会散发出淡淡的绿光。”武棠身旁一名第三先遣队的成员站了出来“仿佛是某种巨兽，沉睡中打鼾一般。”
叶禅听得这里立即打断道：“不要胡乱猜测，一切恐惧只是源于信息不对称，专家团队会对这些异象做出合理的科学解释，但那并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首要目是救人。”
“幸运的是这种高能粒子的喷发是短暂且有规律的，只要能提前准备躲在厚实的掩体里就不会被击穿。”武棠说道。
叶禅点头，众人在营地里休息十分钟后继续出发。
季桀看着眼前灰褐色的薄雾有些孤疑，似乎总觉得被隐瞒着什么，他有意拖在队伍的后头，发现武棠指挥着救援小队的成员拿着仪器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兜兜转转，敲敲停停，还有人把一起贴到地板墙垣上聆听。起初季桀以为那是地形扫描器，但绘制废墟建模似乎并没有意义。
“这是红外线热成像，能观察到浅层废墟里是否有被掩埋的幸存者。”武棠解释道。
“那贴在墙面听的是？”
“这是最新的超宽带生命雷达。”
“我记得主流用的是什么主被动声呐？用超声波穿透废墟塌方，‘看到’下面的人。”季桀对搜救毕竟不是专业的“类似B超的原理。”
“你说的也有，但你想经过几天时间了，埋在深层废墟里的人就算还是活着，也没有力气动弹，这意味着他们就算听到我们经过的声音，也没办法做出响应。再说了废墟地形过于复杂，声呐没办法很好的还原底下的情况。”武棠耐心解释“而超宽带生命雷达可以探测心跳和呼吸位移，本质是用高频脉冲持续探测，底下三四米深也能被探测到。”
季桀恍然，除了体温，心跳呼吸之外当然还有体味，因此搜救犬也能派上用场。
但季桀却不明白，眼下就快靠近核心区，是救灾最困难和建筑受损害最严重的地方，在过了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却还大量搜救，这样的动作有什么意义。
“武棠哥，你说都现在这时间了，还有人能活下来么？”季桀问道。
“会有的，生命总有奇迹。”武棠脸色一僵，心里想着的是如果都被感染成真菌公主那副模样，当然也死不了，可惜也不能算活着。
机甲小队脚程较快，又经过十五分钟时间，已经到达了预设地点。
只是蔡宏作为领带抬头看了眼跟前的废墟建筑，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原本七层高的百货商场如今坍成了厚厚的一叠，好消息是角落里摇曳的“朝阳百货”四字广告牌让他们无需二次确认地点，坏消息是这一坨几千吨重的钢筋水泥根本无从下手。
“只能先找到位于地下停车场的入口，然后再一点一点往下钻洞了，希望下层结构没有坍塌的很厉害。”叶禅颇为无奈“让救援队的工程兵过来勘察确认着手点，大家再上报各自的电量，在救援机甲小队第二分队给我们带来备用电源之前，要合理使用电量。”
叶禅说完，又用目光寻找了一番季桀的身影，只见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街道另一边废墟的顶头，灵活的如同猴子似的。
叶禅不敢随意上去，那些堆切成小山丘似的建筑残骸结构松散，以他们机甲几百公斤的体重踩上去很容易引发二次下塌。
可季桀在顶上看见了什么，叶禅也十分好奇，她通过系统点开了视野共享的申请。
然后她就看见了，在众人所在地点，也就是朝阳百货向北两百七十米外，一个巨大的天坑边缘显现，偌大的冲力把坑里一切痕迹完全荡平，并且形成了一个两公里多的圆形天坑，而天坑的中心，在逐渐浓郁的灰褐色迷雾中，一颗硕大的石头若隐若现，看不清表面的模样，但幽暗的绿光却如无尽黑海中那唯一的航灯在不断闪烁。
渗得叶禅浑身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