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辽城外的寒风卷着沙砾,如无数细针扎在脸上。我扶着陈墨斋先生躲在土坡后,他剧烈的咳嗽震得我手腕发颤。
远处扬起阵阵黄尘——张学良的东北军残部正沿着官道仓皇撤退,铁轮马车碾过冻裂的车辙,成箱的辎重颠簸着掉落,木箱摔开露出崭新的步枪,枪管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踢着滚远的弹药箱,棉帽上的“东北讲武堂”徽章歪向一边,像一张张扭曲的哭脸。
“汉卿啊汉卿……”
陈先生摘下眼镜,镜片上蒙着沙粒,用冻红的指尖反复擦拭,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惜,眼角皱纹里嵌着灰沙,“三十万大军,竟不战而退。”
我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他们的棉大衣后襟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灰布军装——和北大营里被日军刺刀挑烂的军旗一个颜色。
路边躺着几具百姓的尸体,最小的那个不过十四五岁,新棉袄上还绣着未完工的牡丹,子弹洞穿的胸口处,棉花卷成血红色的花。
“快看!”
陈先生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隔着布衫掐进我的皮肉。
一队日军骑兵从侧翼包抄而来,马蹄铁上的防滑钉啃食着地面,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
东北军士兵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转身放了几枪,枪口焰在沙尘里一闪就灭,却被日军轻重机枪织成的火网压制,子弹犁过雪地,激起串串雪柱。
一个年轻士兵被马刀劈中后背,重重摔在我面前,他喉管被割断,血沫混着沙砾咕嘟咕嘟往外冒,手里还攥着一封家书,牛皮纸信封上“平安”二字被鲜血晕染得像团火苗。
我拽着陈先生慌忙躲进路边的破屋,门框上“出入平安”的春联被撕得只剩“平”字一角。
透过墙缝,看见日军将东北军丢弃的辎重车洗劫一空:几个士兵砸开木箱,把成捆的法币往腰间塞;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举起缴获的望远镜,镜筒上“蒋中正赠”的刻字被蹭掉了金粉,他朝着通辽城方向狞笑时,金牙在沙尘里一闪。
没过多久,城中升起滚滚浓烟,烟柱里裹着火星,疯狂向上蔓延,显然是日军进城烧杀抢掠了,随风飘来的焦糊味里,混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不能再逃了!”
我握紧绣春刀,刀柄红布条上的血渍又结了新冰。
陈先生望着我坚定的眼神,剧烈咳嗽着打开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带的私塾学生们在孔庙前的合影。
沉默良久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布角磨得透亮,里面是用蝇头小楷记录的日军暴行和东北军撤退路线,字迹被雨雪洇得发皱:“这或许能帮上抗联的忙。
有天夜里我路过村头,听见狼在啃食死人骨头……这些都得让后人知道。”
我们在风雪中跋涉,陈先生的拐杖头磨得溜光,每戳进雪地都带出半块冻土。终于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了抗联的临时营地:
窝棚用松枝和破棉被搭成,战士们蹲在篝火旁,有人用冻僵的手给步枪上油,有人把草根塞进嘴嚼。
当我们拿出那份记录时,一位满脸风霜的队长摘下破旧的皮帽,露出头顶的刀疤,紧紧握住陈先生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先生虎口的冻疮:
“老先生,这比枪炮还珍贵!
张学良不战,可咱们中国人不能不战!
上个月我们在林子里伏击鬼子运输队,用大刀砍断了三个鬼子的脖子。”他身后的战士们闻言抬头,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像狼。
夜色降临时,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啪——嗒——”,是三八式步枪特有的脆响。
我站在营地边缘,望着通辽城方向跳动的火光,那火光比北大营的更亮、更凶,却照不穿漫天风雪。
绣春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鞘上“守土”二字的刀痕里积着雪,我用指尖抠掉雪粒,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质纹理——那是爹用刺刀刻完后,蘸着自己的血抹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北大营的爆炸声,混着顺子咽气时的喉鸣,我暗暗发誓:即使整个东北军都退了,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能握住刀枪,这场抗争就永远不会停止,就像这漫天风雪,冻不死土里的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