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日蝉鸣

昏黄的油灯在破旧的木桌上跳跃,将谷主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晃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绪。桌上,七枚令牌静静地躺在一块褪色的绸布上。

一枚是谷主令,玉质温润,雕刻着断裂的古琴纹路,象征着残存的权柄。

其余六枚,形制稍小,材质各异,有沉铁,有古木,有寒玉……每一枚都刻着不同的、代表琴王谷昔日核心传承的乐器徽记——那是已故六位长老的身份令牌。

谷主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拂过每一枚冰冷的令牌。指尖触碰到的,不是玉石的冰凉或木质的温润,而是早已凝固的血色岁月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浑浊的眼睛失焦地望着摇曳的灯火,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声音沙哑而飘忽,仿佛在与无形的亡魂对话:

“师弟…师妹…师傅…你们…都在那边…还好吗?”

“流云峰的云海…还是那么壮阔吧?那年…师傅带着我们…在云海之巅合奏《碧霄引》…琴音引来了百鸟朝凤…连…连朝阳都似乎更亮了几分…”

“老三…你酿的‘醉忘忧’…是天下…最好的酒…可惜…再也…喝不到了…”

“小师妹…你总说…谷里就数你最会养兰…你窗台那盆‘素心’…开得…还好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浸在虚幻而温暖的回忆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孩童般的、迷离的微笑。仿佛那辉煌的、弦歌不绝的岁月,就在眼前。

然而,这短暂的慰藉如同泡沫,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戳破。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落在了其中一枚刻着编钟图案的沉铁令牌上。脸上的迷离瞬间褪去,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颤!

“这…这是老三的令牌?!不…不可能!”他猛地抓起那枚沉铁令牌,死死攥在枯瘦的手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利,“他怎么会死?!他的‘黄钟大吕’!他的是…是有我们之中最强的护身绝技啊!万邪辟易!万法不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挡不住那些魔崽子?!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疯狂地摇着头,空荡荡的右袖随着身体剧烈地摆动,如同风中残破的旗帜。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枚令牌,仿佛要从中看出一个活生生的老三来。

“老三!老三!你说话啊!你出来啊!告诉师兄…你没死…你没死对不对?!”他对着令牌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无助的疯狂。

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抽干了他残存的气力。嘶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剧烈喘息。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硬木椅子里,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破旧的衣襟。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过了许久,那剧烈的喘息才慢慢平复下来。

谷主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抬起那只仅存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左手,疲惫地抹去脸上冰冷的汗水和浑浊的泪水。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摇曳的灯火,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记性…越来越差了…前一刻还在想的事…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他们是怎么走的…都…都模糊了…”

“糟糕…《断魂引》的反噬…越来越重了…看来…是真的…时日无多了啊…”

清冷的月光,穿过破败窗棂的缝隙,斜斜地洒落在桌面上,照亮了那七枚冰冷的令牌,却照不进他心中那片被绝望和遗忘彻底冰封的荒原。这具残破的躯壳,连同这间摇摇欲坠的老屋,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他枯坐良久,如同泥塑木雕。直到那跳跃的灯火渐渐微弱,油灯即将燃尽。

忽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又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他想起了那个沉默如冰、背负着同样深仇的年轻人。

“那小子…断岳…”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心性…够狠…够韧…背负血仇…目标明确…是个好苗子…”

“只是…还是太嫩了…”他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功法根基…霸道有余…圆融不足…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的猛兽…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想起这几日断岳的行踪。不再去瀑布下锤炼那些凌厉的杀招,反而像个初学者一样,躲在那震耳欲聋的水帘后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笨拙的呼吸吐纳。弦音那丫头虽然嘴不饶人,但她的天赋和灵觉,谷主是深信不疑的。能让那倔得像块冰的小子放下身段,重新打磨根基……这份自知之明和决断力,倒是让谷主刮目相看。

“知道不足…敢推倒重来…很好…真的…很好!”谷主喃喃着,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赞许和期冀的弧度。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尽全身力气,撑着椅子的扶手,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佝偻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颤巍巍的影子。

“时日…不多了…吗?”他喘息着,走向屋内一个被厚重布幔遮住的角落,“该…准备准备了…”

他伸出那只枯瘦颤抖的左手,用力掀开积满灰尘的布幔。里面是一个嵌入墙壁的暗格。他摸索着,从暗格深处,捧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狭长木匣。木匣沉重,上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谷主将木匣放在桌上,轻轻拂去灰尘。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那只仅存的手,无比珍惜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匣子冰凉的表面,浑浊的眼中翻涌着追忆、痛楚,以及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过几天…就让他们…出发吧…”

他低声说着,仿佛在对着木匣里的东西承诺。然后,他抱着木匣,如同抱着琴王谷最后的希望与哀伤,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回了那张冰冷的硬木椅,再次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沉入其中。

窗外,月光清冷依旧。屋内,灯火终于燃尽,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谷主怀中紧抱的木匣,和他那望向窗外瀑布方向、带着无限复杂心绪的浑浊目光,在黑暗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破门派最后的挣扎与托付。那目光深处,除了沉重,竟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仿佛终于卸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