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农村总是黑压压一片,冬夜里,连星星都会躲在云层里不出来。
一大块漆黑中,只有路旁的小屋子,一丝暖暖的光在暗中挣扎着。
煤油灯亮着,旁边还点了两只蜡烛,康母又拎了桶热水上楼,爬上爬下的一晚上,冬夜里厚厚的棉衣下也浸出了汗。
林尚贤躺在结婚时打的那张大红色实木婚床上,疼的没有一点力气。
接生婆端起一旁晾着的红糖水给她递过来,催促道:“喝点,快喝点,攒点劲,拖不得啊!”
温水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很快又化成冷汗流出来,从四点钟疼到现在,除了痛和胀,感觉不到其他的。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逝,每分每秒都是折磨。
产婆叫她使劲再使劲,一旁的婆婆干瞪着着急,三人就这样挣扎着,再挣扎着,林尚贤已经彻底失了力,当月色彻底被笼罩在云层之后,一声婴儿啼哭,惊破了寒夜的寂静。
康母照顾儿媳的月子尽心尽力。但林尚贤还是在心里把那个连信件都没有几封的丈夫骂了个狗血淋头。
信里说,孩子出生在小雪,正好又是“晓”字辈,就取名叫康晓雪。
薄薄一页纸,关心了母亲,关心了孩子,又说了些工地的事情,对她只是寥寥几句。言语上闷不吭声,连文笔都如此贫瘠,林尚贤气得将信纸揉成团,扔了出去。
婴儿对环境的刺激格外敏感,听了这么一点点小动静,就哇哇大哭起来。白天哭晚上哭,没日没夜的哭,第一次当母亲的林尚贤,被哭的心力交瘁,心烦不已。
就这样熬过两个月以后,天气越来越冷,年味也日渐浓郁。林尚贤用棉布和毛衣给孩子包的密不透风,坐在窗口等着,数着时间一秒一秒的熬,熬到天黑的时候,终于有个影子拎着大包小包走近了。
康家闵原本就不高的个子被大包小包的行李压得更加矮小,记忆的丈夫是新婚不久便别离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但此刻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干黑枯瘦的满脸倦容的男子。
见丈夫这般模样,林尚贤原本堵在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来来来,抱一哈!”康家闵放下手里的包,伸手要去搂妻子。
瞅了眼丈夫被雾气染湿的衣服和头发,林尚贤忙抱着孩子躲开,“待会再矫情,别把身上寒气过给孩子。”
“孩子!”康家闵眼睛一亮,伸长了脖子往襁褓里看去,婴儿裹在厚厚的棉花布里熟睡着,康家闵诧异,“这就是我娃娃?”
“不是你的!”林尚贤嗔怪,“难道是我和别的野男人生的?”
“脸红扑扑的,看着像个没毛的耗儿!”康家闵搓着手,忍不住笑道。
婴儿计较着父亲开的玩笑,挣扎几下醒过来,然后便哭了起来。
“像个耗儿!”林尚贤忍不住气笑,“对,是我和野耗儿生的!有你这样说自己女儿的老汉!”
“你豁不到我。”康家闵把脸往襁褓里一埋,一股婴儿身上特有的奶味闻得他心欢喜,“这个眼睛像我,一看就是我亲生的。”
“那么稀罕,你拿去抱吧!”林尚贤说着,把哭着的孩子往丈夫怀里塞,接着去拎地上的行李,嘴上忍不住抱怨,“你个王八蛋!老娘生的时候不回来,坐月子的时候不回来,现在只管回来当老汉,你想的美!”
康家闵乐呵地抱着孩子在堂屋里转悠,又亲了好一阵才把孩子递给康母,完事才把背上的包搁在椅子上,拉着媳妇神神秘秘的往楼上走,然后喜滋滋把她按床边坐下。
“你看这是什么?”伸手摸到那熟悉的触感以后,康家闵安下心来,把东西从包里掏出来,给妻子递过去。
看着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林尚贤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赶紧伸手接过来,“多少呀这是?”
“扣掉我回来的车票钱,一千八!”
“一千—八?!”林尚贤本还喜上眉梢,一听这数字,脑子很快飞速运转,接着脸就快黑了下来,“怎么是一千八?你不是跟我说你一个月工资五六百吗?你一个人能花的了多少,怎么只剩这些?!”
康家闵脸上的笑容变的勉强起来,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你小点声,别让妈听见了。”
哗——
报纸被层层撕开,掂量着掌心的厚度,林尚贤心凉了大半,但不信邪,去点手里那一沓并不是很厚的钞票,越点脸色越黑。
“你是不是藏私房钱了?”她望向丈夫,希望对方只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康家闵笑意彻底淡去,低声道:“都在这儿了,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康家闵将身上的口袋一个一个的往外翻,林尚贤看着那一个个空空如也的口袋,终于确认丈夫并不是在哄自己,心即刻凉了下来。
“你这个骗子!”她把钱和报纸揉在一起,径直朝丈夫扔了过去,“我月份大了,夜里翻身都翻不动,你不回来!我生了一天一夜,痛了一晚上你也不回来!我坐月子,你妈摔了一跤,我连个端热水的人都没有,你不回来!你信里电话里都跟我说你要挣钱,这就是你挣的钱?!”
原本压抑下的情绪重新爆发出来,林尚贤越想越觉得气,“我今年在外面做了六个月,都攒了一千块,康家闵,你工资比我高那么多,你就拿这个和我交差?!”
康家闵弯腰把地上的钱捡起来,拍了拍再次给妻子递过去,“你先别气,听我慢慢给你说。”
“说什么?说你在外面有人了?钱都让你拿去养小的了?”林尚贤越想越委屈,独自生产的疼痛与煎熬,月子里的疲惫与折磨,她都一直苦熬着到现在,就等着丈夫过年能带回一点点甜来,就指望这一点点的甜。
“不是,你瞎说什么呢!”康家闵说着,伸手去顺着妻子的背,“今年接的活,给人家压了狠价,钱比往年还少,一个月就三百二十五。”
“三百二十五?”林尚贤将信将疑地望着丈夫,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一年下来也得有三千多呐!”
康家闵抿了抿嘴,觉得有些难堪,声音便低了几分,“主家那边一直拖着,老大没拿到钱,五个月的工资,都还拖着没发。”
“什么?!”林尚贤望着眼神诚恳的丈夫,很快又转愤怒为心疼,“那你这打的是什么工?白干活啊?”
“不是不是。”康家闵连忙解释,“不是白干,老大说了,年底事情多,公帐审批困难,等开年后,开年以后一定尽快走流程,把钱给我们。”
“你老大呢?我要去问问他!这叫什么事啊!?”林尚贤说着就要起身。
“你先听我说完。”康家闵赶紧给人按回去,“老大自己掏腰包给其他弟兄一人补了一百块的车票钱,他回来的钱都没得,今年就留在广东过年,不回来了。”康家闵抬眼望了眼妻子,声音又低了几分,“说到这个,工程还要赶进度,我今年待不久,初五就得走了。”
林尚贤听着,火气一节一节的往上冒。
她已经不知道应该先气哪样,是该继续气丈夫生产时不在,还是该气他没回来陪月子,亦或是他挣大钱的承诺没实现,还是到家以后板凳都还没坐热乎就说着要走的事,还是气那个不靠谱的大哥,亦或是黑心的老板,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还没等她发飙,楼下又传来了康晓雪呜哇哇的哭声,康母在楼下大叫道:“尚贤,孩子饿了!?要不要我抱上来喂点奶?”
“饿!饿死了算求!她那个死老汉要让我们全家都一起喝西北风了,不差这一天两天!”林尚贤憋不住委屈,忍不住吼道,楼下的康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不敢言语,只好抱着孙女继续哄着。
“你这说的什么话?”康家闵啧了一声,道:“你那一千,我那一千多,加起来两千多,哪能就饿肚子了?”
“我那一千块,我回来生孩子坐月子,哪一样不要钱?你以为还能剩多少!这大过年的,走亲访友,份子红包,你妈拿点我妈再拿点,你那一千八又剩多少?!”
“就算除了这些,也饿不着你和孩子!”
“给口饭吃就是了吗?房子呢?厕所呢?!你当初出去的时候怎么和我说的?你不心疼我,你心疼心疼你妈,我坐月子的时候,她大冷天的得去给我倒尿桶,那个土坡坡结了霜,又湿又滑,她连人带尿桶一起摔下去了!我回来这大半年了,还是得跑到对面学校去上厕所!康家闵你这王八蛋!”林尚贤说着,又抓起枕头扔过去。
棉花枕头飞到脸上又掉下去,康家闵只默默捡起来站在原地,这话听的他确实心虚,便只好就站那儿任由妻子发泄。
做妻子或许会有情绪,但母亲永远是心软的,不多一会,听见孩子又开始哭,林尚贤终究是不忍心,还是把孩子抱上来喂奶了,康家闵便见机行事,借着孩子的面又是一通哄,好歹让妻子气消了些。
眼泪干完以后,情绪渐渐下头,借着昏黄的灯光,林尚贤看着皮肤黝黑的丈夫实打实的瘦了好几圈,觉得更加心疼,人都给磨成这样了,钱却没有拿到,这是什么世道。
抹去泪痕,看着康家闵投过来无辜眼神,林尚贤语气软了下去,“你饿不饿?”
“饿,可饿了,就中午在火车上喝了瓶八宝粥。”
“我去给你下碗面。”林尚贤无奈叹气,把吃饱喝足的女儿给丈夫递过去,转身下楼。
热腾腾的面,滚烫的洗脚水,火炉提前烘烤好的被窝,还有妻子孩子在左右,康家闵这晚,睡的格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