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价合约

暴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深夜的街道。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破碎,又被车轮碾过,溅起肮脏的水花。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在“云巅”会所那两扇沉重的、黄铜包边的雕花大门前猛地刹住,发出刺耳的呻吟。

车门被里面的人粗暴推开,苏晚几乎是跌撞出来。冰冷的雨水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外套和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意直刺骨髓。她甚至顾不上站稳,一只手死死护着怀里那个同样被雨水打湿的廉价文件夹,另一只手慌乱地在湿透的牛仔裤口袋里掏摸皱巴巴的零钱,塞给司机。

“谢谢...谢谢师傅!”

她的声音在暴雨的轰鸣和牙齿的颤抖中断断续续。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抱怨这鬼天气和这趟不划算的生意,随即猛地踩下油门,出租车像受惊的野兽般窜入雨幕,只留下更浓重的泥水气息和引擎的尾音。

雨水顺着苏晚额前几缕湿透的碎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她用力抹了一把脸,视线才勉强聚焦。眼前是“云巅”会所。巨大的门廊下,暖金色的灯光流泻下来,勾勒出门童笔挺如雕塑的身影。他们穿着考究的制服,戴着白手套,脸上是训练有素的、对眼前这场暴雨视若无睹的漠然。

门童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湿透、廉价、甚至有些狼狈的衣服上短暂停留。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询问,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评估和排斥。苏晚的心脏在湿透的布料下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那里面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她想起医院ICU外那刺眼的红灯,想起医生疲惫又公式化的声音:“……情况很不乐观,特效药和手术费用……尽快筹齐吧。”

“我找厉先生。”苏晚开口,声音不大,却被自己喉咙里的干涩和雨水的冰冷放大了数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我姓苏,苏晚。厉先生……他让我来的。”

其中一个门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另一个年长些的,目光掠过她紧抱着的文件夹,像是想起了什么内部通知,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沉淀为更深的冷漠。他微微侧身,对着耳麦低声说了几句。片刻后,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雕花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温暖干燥、混合着昂贵香氛和雪茄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门外的凄风冷雨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割裂。

“顶层,钻石包厢。”门童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地址,“王经理会带你过去。”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骤然降临的温暖和安静让苏晚打了个寒颤,皮肤上的寒意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这巨大的反差更加鲜明地烙印在神经末梢。脚下是厚得能吸走所有脚步声的暗金色地毯,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奢华香气,丝丝缕缕,甜腻又霸道。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极高的穹顶垂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墙壁上抽象的油画和光可鉴人的廊柱。

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的中年男人无声地出现在她面前,胸前名牌写着“王经理”。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在她湿透的廉价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苏小姐?”王经理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刻板的圆滑,“请跟我来。”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在前引路。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苏晚沉默地跟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踏在薄冰之上。电梯是全透明的观光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透过光洁的玻璃,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光海,那些闪烁的灯火,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标价——每一盏灯,都对应着ICU里母亲生命流逝的刻度。

电梯门无声滑开。这里的空气更加凝滞,那混合着雪茄、名贵香水和顶级皮革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走廊尽头是一扇对开的、乌木镶嵌着暗金色金属线条的大门,门缝里隐约透出里面更明亮的光线和模糊的谈笑声。

王经理停在门前,侧身,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也彻底收敛了。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进去。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送入猛兽笼中的祭品。

苏晚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无比的门。

喧嚣、热浪、混杂着酒精和烟草的浓烈气味猛地涌出,几乎将她冲了个趔趄。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是一个过分宽敞、金碧辉煌到令人眩晕的空间。深红色的真皮沙发呈环形摆放,上面或坐或倚着七八个男女。男的衣着不凡,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的倨傲和漫不经心;女的妆容精致,衣着暴露,如同昂贵的金丝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放纵的、纸醉金迷的气息。昂贵的酒液在醒酒器中折射着吊灯的光,冰块在玻璃杯中叮当作响,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而她的目光,越过这浮华喧嚣,瞬间被牢牢钉在了最中心那个男人身上。

他独自占据着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陷在暗红色的意大利小牛皮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端着酒杯高谈阔论,只是随意地靠坐着,修长有力的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得像一头刚刚饱餐、正在休憩的顶级猎豹。昂贵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臂,腕上一块低调的铂金腕表折射着冰冷的光。他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袅袅的淡青色烟雾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只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微微抬起,隔着喧嚣的人群和迷蒙的烟气,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目光像无形的冰锥,瞬间穿透了她湿透的衣物,刺进她脆弱的神经。苏晚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是他。厉云深。那个仅仅通过一份协议和一次冰冷的通话,就轻易碾碎她所有尊严,掌控了她弟弟生死的人。

包厢里的谈笑声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好奇的、玩味的、鄙夷的、带着赤裸裸评估的,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雪茄的烟雾在无声地盘旋上升。

厉云深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夹着雪茄的那只手,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漫不经心。烟头那一点猩红的光,在迷离的光线下明灭。然后,他用那只手,随意地、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的意味,朝着苏晚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

薄唇微启,一个清晰无比的音节,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穿透了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

“脱。”

死寂。

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氧气,只剩下雪茄烟雾沉甸甸地悬浮着。下一秒,刺耳的哄笑声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包厢。

“哈!听见没?厉少让你脱!”

“啧啧,这身地摊货,脱了里面该不会更寒碜吧?”

“快点啊小美人儿,别让厉少等急了!”

“厉少今晚兴致不错嘛,这‘开胃菜’够特别啊!”

各种下流的调笑、肆无忌惮的目光,像肮脏的泥浆般泼洒过来。苏晚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寒意从湿透的脚底一路窜上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厉云深旁边、穿着花哨衬衫的年轻男人,大概是急于在厉云深面前表现,嬉笑着抓起桌上那瓶刚开了没多久的罗曼尼·康帝。深红色的酒液在昂贵的醒酒器里荡漾着诱人的光泽。他站起身,带着一身酒气和轻佻的笑意,摇摇晃晃地朝苏晚走来。

“来来来,小可怜儿,瞧你冷的,哥哥给你暖暖身子!”他怪笑着,在苏晚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手腕猛地一倾。

冰冷的、带着葡萄发酵后特有酸涩气息的液体,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猛地灌进了苏晚的领口!顺着她纤细的锁骨一路蜿蜒而下,瞬间浸透了薄薄的T恤,黏腻地紧贴在皮肤上,留下大片刺眼的暗红污渍。寒意激得她猛地一缩。

“哈哈哈哈!透心凉吧?”花衬衫男人拍着大腿狂笑,周围又是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那冰冷的液体顺着肌肤滑落,所过之处,激起一片令人作呕的黏腻感。然而,比这黏腻感更冰冷的,是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的东西。苏晚一直低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前,雨水混合着红酒的污渍狼狈地布满她的脸颊。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写满疲惫、惊恐和哀求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冰,像沉入深海的星辰,里面所有的软弱、恐惧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取代了。

她的目光,越过狂笑的人群,越过那肆意泼洒的酒瓶,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烟雾缭绕中,那个慵懒如豹的男人脸上。

厉云深似乎察觉到了这异样的目光,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一顿,狭长的眼眸眯起,隔着烟雾,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回视着她。

就在他眼底那丝玩味刚刚凝聚的刹那——

苏晚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没有任何征兆,像一道积蓄了所有绝望和愤怒的闪电!她猛地向前跨出一步,不是后退,而是进攻!目标明确——那张堆满了名酒、醒酒器、冰桶的中央矮几。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和金属间掠过,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精准无比地握住了矮几上那瓶尚未开启的、瓶身贴着显眼标签的82年拉菲。瓶身沉重,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掌心直刺心底。

没有丝毫犹豫!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臂高高抡起,那沉重的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凶狠的弧线!瓶口对准的,不是别人,正是烟雾之后、慵懒靠在沙发里的厉云深!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包厢里所有的哄笑、所有的喧闹,都在苏晚抡起酒瓶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戛然而止。每一张脸上都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空白。花衬衫男人张着嘴,手里的醒酒器差点脱手。王经理僵在门口,脸上的职业微笑彻底碎裂。

厉云深那双永远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愕然。他交叠的双腿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放下,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收紧。

太迟了!

“哗啦——!!!”

沉闷的碎裂声被更为宏大的液体倾泻声淹没!

深红如血、价值不菲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从瓶口狂涌而出!不是浇,是砸!是倒灌!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劈头盖脸地——

浇在了厉云深的头顶!

昂贵的手工定制的黑发瞬间被浸透,黏成一缕缕狼狈地贴在额前。冰冷粘稠的酒液顺着那张轮廓深邃、永远写满倨傲和冷漠的脸庞肆意流淌,冲过他高挺的鼻梁,漫过他紧抿的薄唇,灌进他微敞的衬衫领口,将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色衬衫彻底染成一片狼藉的暗红。深红的酒液沿着他线条完美的下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脚下的暗红色地毯上,洇开一朵朵不祥的花。

整个钻石包厢,陷入了一种比坟墓还要死寂的真空状态。落针可闻。只有酒液滴落的“啪嗒…啪嗒…”声,清晰得如同丧钟。

厉云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红酒顺着他雕塑般的侧脸轮廓蜿蜒而下,滑过脖颈,没入被浸透的衬衫领口。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暴怒,没有惊愕,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从湿透的额发下抬起,沉沉地锁在苏晚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或玩味,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被彻底激怒的、近乎实质性的冰冷杀意。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让她窒息。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支撑着她。

她没有退。

在厉云深那足以冻裂空气的目光注视下,在所有人如同见鬼般的死寂中,苏晚猛地伸手探进自己湿透、黏腻、沾满红酒污渍的外套口袋。她掏出了那个同样被雨水和酒液浸透的廉价文件夹,里面的纸张早已皱成一团。

她看也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团染着暗红污渍、象征着屈辱和交易的纸张,朝着厉云深那张被红酒覆盖的、尊贵无比的脸,用力甩了过去!

“啪!”

皱巴巴的纸张,带着湿冷的雨水和刺目的红酒印记,不偏不倚,正正地拍在了厉云深高挺的鼻梁上!然后才软塌塌地滑落,掉在他同样被酒液浸透的昂贵西裤上。

“厉云深!”苏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异常尖锐,像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划破了死寂的包厢,“看清楚!”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湿透的T恤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勾勒出她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轮廓。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看清楚!这情人,我不当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以及苏晚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红酒顺着厉云深漆黑的发梢、浓密的睫毛,一滴滴砸落在他价值不菲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印记。那团被甩在他脸上、此刻滑落在他腿上的湿透纸张,皱巴巴地摊开着,上面“特殊服务协议”几个打印字被酒液晕染得模糊一片,旁边一个鲜红的指印却格外刺眼——那是苏晚三天前,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用尽所有力气按下的烙印。

厉云深依旧没有动。他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一下脸上黏腻的酒液。他只是维持着那个被红酒浇透的姿态,坐在那里。湿透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渊,牢牢锁着几步之外那个浑身狼狈、剧烈颤抖却挺直了脊背的女人。

周围的空气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那些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震惊空白,变成了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像一群被钉在原地的木偶,连呼吸都屏住了。花衬衫男人脸色惨白,手里的醒酒器“哐当”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深红的酒液汩汩流出,却无人敢看一眼。

苏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刚才被红酒浇透时更甚。她知道,她彻底完了。不仅仅是母亲和弟弟的医药费,她这个人,恐怕都要彻底消失在这个城市里了。但奇怪的是,那股支撑着她做完这一切的疯狂劲儿还在,死死地撑着她的脊梁,让她没有立刻瘫软下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厉云深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曾轻易掌控无数人生死的手,此刻也被红酒染得暗红。他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蹭过自己高挺鼻梁上被纸张拍过的地方,蹭掉了一些黏腻的酒渍,留下了一道略显苍白的印痕。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包厢里的空气又沉了几分。

然后,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了一眼掉在腿上的那团湿透的协议。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让人心头发毛。

几秒钟后,他才重新抬眼,目光再次落回苏晚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的冰冷杀意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东西。像是……一种被彻底勾起的、冰冷的兴味?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牵动,带着红酒残留的痕迹,在包厢迷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钉进死寂的空气里:

“不当了?”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坐直了一些。红酒顺着他动作的幅度,从发梢滴落得更快。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