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房内,蒋欣月坐在圆桌旁,看着餐桌上的三道小菜泛起的热气逐渐变淡,耐心慢慢消磨殆尽。她突然动筷从在汤碗里夹起一个猪蹄放进弟弟蒋欣宇的碗中后,就开始自顾自吃饭。
蒋欣宇却又连忙将猪蹄放回了汤碗内。
“姐姐,外公说了,没有结婚的男人不能吃猪蹄,猪蹄是大叉子,以后万一有好的对象,会被别人叉走的。”蒋欣宇眨巴着眼睛,稚嫩的脸上写满虔诚,补充道:“我可不想以后我未来的小女朋友被‘叉’走。”
“可是你才八岁……”
蒋欣月叹了口气,外公贺鑫这封建的荼毒真是根深蒂固,已经开始隔辈祸害了。小孩不能吃鸡爪,吃了鸡爪写字就像鸡在地上抓出的痕迹一般歪歪扭扭难看。小孩不能吃血旺,“旺”谐音“忘”吃了读书记不住。小孩不能吃鸡翅,吃了学习时坐不住,要到处乱“飞”……
小时候,蒋欣月还信奉这些,凡是遇到,皆自律得一点不沾。后来年龄渐长,她开始不断质疑,这些所谓的民间谚语到底是为了管住贪吃的小孩,还是家长潜移默化施以权威的伎俩。加之现在蒋欣月已经投身科研,对这些带有不科学色彩的东西更是嗤之以鼻。她只是看着流着哈喇子的老弟有些心生怜悯。
“你可以吃的,凡事不要过量就行。”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紧闭的房门,房间内的外公和母亲还在忙碌。而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
两个小时前蒋欣月一做好晚饭,就去敲了房门提醒外公和母亲吃饭,随后便是和蒋欣宇在桌旁无尽地等待。想到这里,她不禁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因为需要母亲签字授权重新申请查询父亲车祸的事情,蒋欣月根本不想再回到这个家。
“小宇,你先吃,吃了先去睡觉,睡太晚了会影响长高。”蒋欣月示意蒋欣宇虽然他不能吃蹄花,但是桌面上还有一个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已足够他下一整碗饭了。
“长辈没动筷子,我可不敢吃独食。”蒋欣宇偏过头,目光穿过蒋欣月右肩的空隙,扫过那扇门。
“哎……”蒋欣月起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径直推开了另一扇房间的门。
昏黄的灯光下,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外公正专注地编着竹条。他佝偻着背,全然不受外界干扰,虽年岁已高,手指却很灵活,一环一绕在竹条经纬间游刃有余,但看不出来具体编织的物件。
桌子另一边是母亲贺恬恬,纯米色连衣裙垂到小腿,一席干练齐耳短发,几缕白发在灯光的映衬下更加明显。
此刻,她正在专注匀丝。两块刀磨之间先调整好既有的宽度,一根一根竹条被她用手指从中间拉扯出来,但因为力道有别,成品竹丝并非能做到粗细完全一致,需要反复这样多次拉扯来保证粗细无异。
去青,破竹,启篾,匀丝竹编四部曲,每一步都需要强韧的耐心和坚持的匠心。而母亲,恰好都有。
房间内这几年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艺品,手艺纯熟,但没有一样是蒋欣月能叫出名字的生活用品。或许艺术品本身就具有这样的特质,让人难以理解才显得更为高端。
“何必呢……”蒋欣月在心底无声叹息。作为医学研究员,母亲本可以安稳地度过优渥的后半生,却在外婆意外离世后,做出了令人震惊的决定,她毅然辞去研究所的工作,陪着外公回到竹艺村。那里是外公外婆出生、成长的故土,也是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地方。
村子里除了百户村民外,方圆百里都被竹子层层环绕。男女老少秉持“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观念,依竹而居,以竹为器。大到居家围墙,小至孩童发卡,所见之物皆可用竹条竹丝编织,将竹子的韧性和柔性发挥到了极致。村内虽然少了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但对于常住在这里的人来说,生活衣、食、住、行都远不如城镇便捷。
六年前,蒋欣月还能以平常心看待周遭种种。那时,她深觉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就是莫大的幸福。尤其让她欣慰的是,外婆离世后,外公终于找到了竹编这一兴趣爱好,生活也因此有了新的寄托。但时光流转,蒋欣月慢慢发现,母亲和外公对竹编的痴迷程度愈发浓烈,远超她的想象。
五年前的一晚,蒋欣月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她贴着门缝听见父亲压抑地怒吼:“你现在像着了魔!当年读博熬白的头发都忘了?”玻璃杯砸在茶几上的脆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根本不懂!竹子是妈留给我的……”父亲突然陷入沉默,只听见窗外的风裹着竹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外婆葬礼那天的呜咽。
原来父亲始终无法理解母亲为何要放弃实验室的精密仪器,转而投身竹篾编织。作为高级生物研究员,父亲常年奔波于各地实验室,每次归家都要独自驾驶近两个小时崎岖的山路。那些盘旋在山间的公路,常常被浓雾笼罩,急转弯处甚至没有防护栏,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山谷。疲惫的他回到家,总希望能得到家人的关怀,却看到妻子将全部心血倾注在竹篾编织上。
但外婆离世后,母亲整日红着眼眶编竹条的模样,让这个竹艺村土生土长的男人最终选择了沉默。他比谁都清楚,那些在指尖翻飞的竹条,缠绕着两代人未尽的思念。
六年以来,母亲和外公没有卖出过一件工艺品,也没有任何收入,一家人都靠着蒋欣月父亲在研究所的工资生活,外公和妈妈的日常开销,弟弟和她的学习费用,都不少。二十年的寒窗苦读,最终化成这无用的竹艺。蒋欣月心里,对竹子美好的滤镜在一点一点消失。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至于让蒋欣月对这个家失望。
一个月前,父亲被认定为车祸意外离世,蒋欣月却发现母亲和外公似乎对父亲的去世毫无悲痛之情。不仅如此,葬礼也在第二天草草了事,随后他们便急忙赶回乡下,继续摆弄那些被他们视作“亲如家人”的竹子。
在蒋欣月看来,父亲过往忍气吞声,为了这个家默默付出。去世后,也没享受到至亲至爱人的奠念和哀伤,就这样沉没在了泥土之下,她替父亲感到不值。她甚至认为,如果外公和母亲能把对竹子十分之一的精力转移到父亲身上,或许悲剧就可以避免。竹子没有生命,父亲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蒋欣月想到父亲,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她凝视着眼前仍专注于手上功夫的两人,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妈,外公,饭菜快凉了,先去吃吧。”
“满儿,你和二狗子先吃,我和外公把这点做完就来。”
如蒋欣月的想象一般,母亲和外公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冷冷地回应了这么一句话。
满儿,那是她小时候外婆起的小名了。满,满知识,满金钱,满权力,满屋富贵……或许是老一辈对小一辈的祝福。在现在的蒋欣月看来,是外婆残留的一些陈旧观念。不过比起二狗子这个贱名来说,满儿还算勉强能听。说什么名字取得越贱,小孩子越好养,封建这股荼毒的风,不知道为什么在21世纪还会剧烈地刮起来。
“人是铁,饭是钢,爸爸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你们认真吃饭的,而不是夜以继日地……坚持爱好。”蒋欣月刻意加重了语气,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叹息。她看着母亲指尖翻飞的竹丝,忽然意识到这些纤细的篾条早已编织成无形的牢笼,将活生生的人困在了对死者的执念里。而父亲,终究成了这场执念最沉默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