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是我打的。”
这五个字从李晓成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话音落下的瞬间,医务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生理盐水滴落的“嗒…嗒…”声被无限放大,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在李晓成的心上。
老张头正在调整点滴的手顿住了,愕然地抬头看向李晓成。小张更是张大了嘴巴,端着那杯早已不温的糖盐水,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病床上,陈建生似乎又陷入了昏迷,眉头痛苦地紧锁着。
所长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脸上那铁青的怒色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失望、痛心和一丝早有预料的复杂神情。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李晓成一眼。他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然后目光转向病床上的陈建生。
“老张,”所长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听不出波澜,“人,务必给我看好了。等他缓过来,第一时间通知我。需要什么药,需要送医院,立刻报批,不要耽误。”
“是,所长。”老张头连忙应声,重新专注于手头的病人。
“小张,”所长又看向吓呆了的年轻管教,“你在这里守着,协助老张。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这个犯人,尤其是老吴。”“任何人”三个字,他咬得很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晓成。
“明…明白!”小张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交代完毕,所长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李晓成。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过来。“你,”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下巴朝门外微微一扬,“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当场的斥责。这种沉默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李晓成感到窒息和恐惧。他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跟在所长身后,走出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无形压力的医务室。
走廊里依旧昏暗。所长的背影高大而沉默,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在李晓成的心坎上。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办公区尽头一间挂着“禁闭室”牌子的房间。那扇厚重的、刷着深绿色油漆的铁门,像一张怪兽的嘴,无声地等待着。
所长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拧开。铁门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铁锈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空间狭小,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和一个固定在墙角的搪瓷便盆,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高处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小气窗,透进一缕微弱的光。
“进去。”所长站在门口,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李晓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禁闭室!这意味着什么?停职审查的开始?他抬头看向所长,想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找到一丝转圜的余地,哪怕是一点点的愤怒也好过这死水般的平静。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默默地抬脚,跨过了那道象征着耻辱和未知的门槛。
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然后是钥匙在锁孔里拧动的、沉闷的咔哒声。那声音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他残存的侥幸。世界瞬间被隔绝,只剩下禁闭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阴冷。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黑暗和寂静像浓稠的墨汁一样包裹着他。昨天挥出的那一巴掌,陈建生惊惧的眼神,老吴幸灾乐祸的嘴脸,杨丽萍电话里那句冰冷的“感觉不一样了”…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像失控的放映机,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闪回、交错、放大。悔恨、羞耻、恐惧、被背叛的愤怒、前途尽毁的绝望,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以为自己是憋闷的,是怀才不遇的,是坚守着某种可笑情怀的。可那一巴掌,把他所有的自以为是都打得粉碎。他不过是个控制不住情绪、对更弱者施暴的懦夫!他辜负了警徽,辜负了这身警服,更辜负了自己曾经在警旗下立下的誓言。什么风霜雪雨搏激流?什么少年壮志不言愁?全是狗屁!他现在只是一个蹲在禁闭室里的、等待处分的失败者。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禁闭室的门锁再次传来响动。李晓成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是所长来宣布处分了?还是老吴来看他笑话?
门开了,门口站着的却是小张。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饭盆,里面是食堂的饭菜,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同情。
“李哥…”小张小声叫了一声,把饭盆放在门口的地上,“所长让…让你先吃饭。”
李晓成看着那盆饭菜,毫无胃口,甚至感到一阵反胃。“他呢?”他哑着嗓子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所长…一直在办公室。刚才厂保卫科那个胖子又来了,还带了个男的,说是那瘦子的哥,在外面闹呢…”小张压低声音,飞快地说着,“那男的看着挺横,嚷嚷着要见弟弟,还要见领导讨说法…所长正跟他们谈着呢。”
陈建生的哥哥?李晓成的心又是一紧。事情果然闹大了!保卫科的人不会放过这个“管教失职”的机会,再加上家属闹事…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悲惨的结局。
“陈建生…怎么样了?”他艰难地问。
“老张头说缓过来点了,能喝点糖水了,但还是虚弱,不说话。”小张回答,“李哥,你…你吃点吧。”他担忧地看了李晓成一眼,没敢多留,匆匆关上门离开了。
禁闭室再次陷入死寂。那盆饭菜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李晓成蜷缩在角落里,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工作,前途,爱情…一切都被那一巴掌打得灰飞烟灭。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冰冷的禁闭室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铁门再次被打开。这次站在门口的,是所长。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额头的汗迹干了,留下几道浅浅的盐渍,眼神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落在蜷缩在地上的李晓成身上。
“出来。”所长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李晓成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僵硬。他低着头,不敢看所长的眼睛,默默地跟着所长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向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关着。所长推开门,自己先进去。李晓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异常凝重。所长没有坐回他的椅子,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看守所空旷的院子和远处连绵的山影。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桌上,那份写着“待办”的调动报告旁边,多了一份摊开的文件,上面似乎盖着红色的印章。
李晓成的心沉到了谷底。处分决定下来了?
“李晓成,”所长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严厉,“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知道。”李晓成的声音低不可闻。
“警校怎么教的?条例怎么写的?你的手,是让你打犯人的吗?!”所长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像两团燃烧的火焰,灼灼地逼视着李晓成,“他们犯了罪,自有国法制裁!轮不到你动用私刑!你这一巴掌,打掉的是什么?打掉的是警队的纪律!打掉的是你自己的前程!”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狠狠抽在李晓成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长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他拿起桌上那份新文件,重重地拍在李晓成面前:“你自己看!”
李晓成颤抖着手拿起那份文件。是分局政治处下发的通知。标题是《关于李晓成同志停职接受审查的决定》。内容简明扼要:因涉嫌严重违反工作纪律,殴打在押人员,造成不良影响,即日起停职,接受组织调查。落款处鲜红的公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停职审查。
这四个字,终于尘埃落定,砸得他头晕目眩。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看到白纸黑字盖着公章的决定,那种冰冷和绝望还是瞬间将他淹没。
“厂保卫科揪着不放,那个叫陈建军的家属也在外面闹…上面压力很大。”所长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现在,立刻收拾你的个人物品,搬出宿舍。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进看守所大门一步!听明白了吗?”
搬出宿舍…连那个郊县筒子楼里的窝,也要失去了。李晓成感觉最后一丝支撑也被抽走了。他像个被宣判了的囚徒,麻木地点了点头。
“还有,”所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刚才那个陈建军…也就是陈建生他哥,除了闹,还说了一句话…”
李晓成茫然地抬起头。
“他说,”所长盯着李晓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弟弟是冤枉的。他们根本没偷厂里的东西。”
冤枉的?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李晓成麻木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所长。
陈建生…是冤枉的?那个挨了他一巴掌、绝望到绝食昏迷的瘦小青年…是冤枉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那一巴掌,打在一个无辜者的脸上?他所犯下的错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百倍、千倍!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窟。他看着所长,所长也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凝重。
禁闭室的冰冷尚未散去,停职通知的打击还在心头震荡,此刻又加上“冤枉”二字的重锤。李晓成眼前阵阵发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所长办公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那间即将不属于他的筒子楼宿舍的。
他机械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几件警服(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几本书,一个装着杨丽萍照片的旧相框(照片上,她忧愁的侧脸此刻显得那么遥远而陌生),还有那床准备结婚用的大红缎子面铺盖(现在看来,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当他抱着铺盖卷,推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最后一次走出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夕阳正沉沉地坠向远山。血色的余晖涂抹在田野和仓库斑驳的墙壁上,一片苍凉。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身后,是他曾经以为可以“享受寂寞”的牢笼,是他葬送了前程和信念的深渊,也是那个可能背负着巨大冤屈、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的囚牢。
看守所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个世界。前方,只有一条坑洼的土路,通往未知的、一片昏暗的未来。他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他茫然地蹬上车,车轮碾过尘土。暮色四合,将他孤独的身影彻底吞没。停职、失恋、可能的冤案…所有的一切,都像这无边的夜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