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四年秋，程家正厅内气氛凝重。程明远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门外。七岁的程砚书端坐在一旁，小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却不时瞟向桌上那封已经拆开的信札。
“老爷，周学士真的答应收砚书为徒了？“林氏绞着手中的帕子问道。
程明远停下脚步，拿起信纸又看了一遍：“周前辈说看在我的诚意上，愿意给砚书一个机会。明日我带他去周府拜见，能否留下，全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程砚书闻言，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的铜钱。自从开始正式读书，这枚铜钱就再没有异常发热过，但他始终记得五岁那天的奇异感觉。
次日清晨，程家父子乘驴车前往位于城东的周府。周墨庵是程明远的恩师，曾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因年事已高致仕归乡，在溧水县隐居。能拜在他门下，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
“记住，周前辈学问渊博但性情古怪，你需谨言慎行。“程明远一路叮嘱，“若他出题考你，不必慌张，如实作答便是。“
程砚书点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驴车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竹林掩映中，白墙黑瓦的宅院依山而建，门前溪水潺潺，颇有隐逸之气。
周府门庭简朴，只有一位老仆在洒扫庭院。见程家父子到来，老仆放下扫帚，引他们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四面开窗的敞轩。轩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格外醒目，案后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挥毫泼墨。
“学生拜见周前辈。“程明远深深一揖。
程砚书也跟着行礼，却忍不住偷眼打量这位传说中的翰林学士。周墨庵看上去比想象中更苍老，背有些佝偻，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起来吧。“周墨庵放下笔，目光直接落在程砚书身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童？“
程明远连忙道：“不敢当神童之称，只是比同龄孩子略通文墨。“
周墨庵哼了一声，突然对程砚书招招手：“小子，过来。“
程砚书看了父亲一眼，得到首肯后，走到书案前。周墨庵从案头拿起一本翻得破烂的书册，随手扔给他：“读来听听。“
程砚书接过一看，是《孟子·公孙丑下》。他清了清嗓子，流畅地读了起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读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时，周墨庵突然打断他。
“何谓'道'？“
程砚书一怔，没想到会被突然提问。他思索片刻，答道：“学生以为，'道'既是治国之理，也是做人之本。“
“哦？“周墨庵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接着说。“
“治国需得民心，做人需守仁义，这便是'道'。“程砚书越说越流畅，“譬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正是因为守城者得'道'，有百姓支持。“
周墨庵不置可否，起身走向书架：“跟我来。“
程家父子跟着老人来到隔壁书房。一进门，程砚书就瞪大了眼睛——三面墙都是书架，堆满了各式书籍，有些已经泛黄破损，显然年代久远。但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书摆放得杂乱无章，经史子集混在一起，有些甚至堆在了地上。
“老夫年纪大了，没精力整理这些书。“周墨庵捋着胡须道，“你若能在一炷香内将《四书》《五经》分类归位，我便收你为徒。“
程明远闻言色变。这任务对一个七岁孩童来说太过艰巨，书房里少说有上千册书，许多书脊上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他正要开口，却见儿子已经走向书架，小手轻轻抚过那些书册。
程砚书站在书架前，突然感到胸前的铜钱微微发热。他疑惑地低头看了看，又望向满架书籍，不知为何，那些杂乱的书目在他眼中似乎有了某种规律。
“学生可以开始了吗？“他转身问道。
周墨庵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中：“请便。“
程砚书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沿着书架走了一圈，时而抽出一本书快速翻阅。香已经燃去三分之一，他还没有移动任何一本书。程明远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不敢出声。
突然，程砚书动了。他先从地上捡起几本破损严重的书册，轻轻拂去灰尘，放在一旁。然后开始从最上层书架左侧着手，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一一找出，按顺序排列。接着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每找到一本，他都会快速翻看几页确认内容。
香即将燃尽时，程砚书将最后一本《春秋左氏传》归位，退后一步，长舒一口气：“学生完成了。“
周墨庵踱步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重新排列整齐的典籍。突然，他指向中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为何空着？“
程砚书答道：“那里原该放《礼记正义》，但学生没找到。想必是老先生另有用处，单独收起来了。“
周墨庵眼中精光一闪，转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册书，正是《礼记正义》。他盯着程砚书看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好个机灵的小子！明远啊，你这儿子不简单。“
程明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连忙道：“前辈过奖了。“
“他不仅分门别类准确无误，还能察觉缺失的典籍，这份观察力和记忆力，实属罕见。“周墨庵拍拍程砚书的肩膀，“老夫收下这个徒弟了。“
程砚书大喜，正要跪下磕头，却突然感到胸前的铜钱变得滚烫。他忍不住“啊“了一声，捂住胸口。更奇怪的是，铜钱似乎牵引着他的视线，望向书房一角的一个暗格。
“怎么了？“程明远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程砚书强忍着灼热感，“可能是太紧张了。“
周墨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今日就到这里。明远，你先回去，让孩子留下。三日后你来接他回家收拾行装，以后每月初一可来探望。“
程明远虽有不舍，但知道这是难得的机遇，郑重向周墨庵道谢后，又叮嘱儿子几句，便告辞离去。
等父亲走后，周墨庵带着程砚书来到后院一间小屋。屋内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
“以后你就住这里。“周墨庵语气变得严肃，“我教学生有三个规矩：一不说谎，二不偷懒，三不半途而废。能做到吗？“
程砚书挺直腰板：“能！“
“好。“周墨庵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这是湖州产的狼毫，送给你。明日卯时起床，开始第一课。“
当晚，程砚书躺在陌生的床上，辗转难眠。他想起临别时父亲微红的眼眶，母亲偷偷塞在他行囊里的桂花糕，还有家中那方祖传的砚台。一滴眼泪悄悄滑落，但他很快擦干了。小拳头在黑暗中握紧：“我一定要学有所成，不让爹娘失望。“
不知何时，胸前的铜钱又开始微微发热。程砚书坐起身，借着月光打量这枚神秘的铜钱。铜钱上的纹路在月光下似乎有了变化，隐约组成了一个“周“字。
“奇怪...“他喃喃自语，将铜钱贴在额头，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程砚书就被敲门声惊醒。他连忙爬起来开门，周墨庵已经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一卷书。
“晨读时间到了。“老人声音低沉，“跟我来。“
师徒二人来到书房，周墨庵点燃油灯，指着案上一摞纸：“今日学《论语·为政》篇。先抄写十遍，然后背诵。“
程砚书乖乖坐下，开始抄写。写到第三遍时，周墨庵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执笔姿势不对。手腕要平，指实掌虚。“
老人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他调整。程砚书重新执笔，却发现这样写字反而更轻松流畅。
“学问之道，基础最重要。“周墨庵严肃地说，“就像盖房子，地基不牢，再华丽的楼阁也会倒塌。“
抄写完毕，程砚书开始背诵。背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时，周墨庵突然提问：“何解？“
程砚书想了想：“只读书不思考，就会迷惑；只思考不读书，就会危险。“
“肤浅。“周墨庵摇头，“再想。“
程砚书皱起小眉头，突然灵光一闪：“就像整理书房，光知道书的位置不够，还要明白它们为何这样排列！“
周墨庵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孺子可教。“
就这样，程砚书在周府开始了严格的学习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直到深夜。周墨庵教学极为严苛，一个字的读音不准都要重读百遍，但讲解经义时又深入浅出，常常让程砚书茅塞顿开。
三日后，程明远如约来接儿子回家收拾行装。看到儿子虽然消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明亮有神，心中既欣慰又不舍。
“周前辈待你如何？“回程的驴车上，程明远问道。
“先生很严格，但教得极好。“程砚书兴奋地说，“昨日他给我讲《春秋》笔法，说记事贵在微言大义...“
看着儿子滔滔不绝的样子，程明远心中五味杂陈。送到周府学习是正确的决定，但想到以后每月才能见一次，又不禁黯然。
到家后，林氏早已准备好丰盛的饭菜和新缝制的衣裳。程砚书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做的红烧肉，含糊不清地说着周府的见闻。当说到整理书房那段时，程明远突然放下筷子。
“砚书，你当时真的全凭自己认出那些书的？“
程砚书犹豫了一下：“其实...当时胸前的铜钱突然发热，我好像...好像能感觉到哪些书该放在哪里。“
程明远与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那枚神秘铜钱，果然非同寻常。
“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周前辈。“程明远郑重叮嘱，“这铜钱你务必随身携带，但不要轻易示人。“
程砚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当晚，他睡在自己熟悉的小床上，却莫名想念周府那间简朴的小屋。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收拾好的行囊上，那里放着父亲刚送给他的新墨锭，和母亲偷偷塞进去的蜜饯。
第二天一早，程家父子再次踏上前往周府的路。分别时，程明远蹲下身，为儿子整理衣领：“好好学，不要辜负周前辈的期望。“
程砚书重重点头：“爹爹放心，我一定用功。“
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走进周府大门，程明远站在门外良久，直到老仆要关大门了才转身离去。秋风卷起他的衣袍，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周墨庵正站在书房的暗格前，取出一本尘封多年的笔记。笔记扉页上，赫然画着一枚与程砚书佩戴的一模一样的铜钱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