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忒公司临床观察中心的病房,在送走零号志愿者马库斯·科普勒后,沉寂了数周。那段时间里,“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的成员们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埋首于对“LX-001”的最后安全性评估和临床试验方案的细化中。每一次数据的复核,每一次流程的推演,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既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也背负着对生命的敬畏与沉甸甸的责任。
终于,在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并再次得到公司伦理委员会和独立监督小组的严格放行后,一期临床试验的第一位正式志愿者,在暮春的一个清晨,抵达了勒忒生物制药。
他叫亚历山大·科瓦奇,一个来自匈牙利的自由摄影师,年约四十二岁。与马库斯·科普勒那种近乎槁木的平静不同,科瓦奇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更为显性的、焦灼的渴望。他身材高瘦,略显颓废的艺术家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纹路,那是不安和长期压抑留下的痕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在进入临床中心前,他被告知必须戒烟。
“科瓦奇先生,欢迎您。我是陈建宇博士,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陈建宇在会客室接待了他,李伟依旧陪同在旁,负责记录和技术支持。
科瓦奇的目光在陈建宇和李伟脸上快速扫过,带着一丝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陈博士,李博士,久仰大名。我在……在一些圈子里,听说了你们正在进行的研究。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的……‘解药’。”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东欧口音,每个字都像是在努力抓住救命稻草。
“我们更倾向于称之为‘功能恢复剂’的早期探索,科瓦奇先生。”陈建宇纠正道,语气温和但严谨,“‘解药’这个词,目前还为时过早,也可能会给您带来不切实际的期望。我们的候选药物‘LX-001’,尚处于非常初级的临床试验阶段,其有效性和安全性都还是未知的。”
“我明白,博士。”科瓦奇急切地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我仔细阅读了所有的招募文件,我知道风险。但是,如果……如果能有任何一丝机会,让我重新找回……找回做人的感觉,我愿意尝试。”
“做人的感觉?”陈建宇重复了一遍,他需要确认科瓦奇所指的,与他们的研究目标是否一致。
科瓦奇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是的,博士。在接受‘普罗米修斯之火’之前,我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我热爱摄影,我周游世界,我能从光影中感受到美,能从陌生人的笑容中感受到温暖。我……我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有过炽热的欲望。但现在,”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一切都消失了。”
他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牢笼中的野兽:“我的相机已经积了半年的灰,我再也拍不出任何有灵魂的照片。我看到壮丽的风景,内心毫无波澜。我和我的未婚妻……我们曾经像两团火焰一样彼此吸引,但现在,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熟悉的室友。我们依然生活在一起,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习惯,或者说,是彼此对这种‘永恒寂静’的共同恐惧。”
“我甚至……甚至尝试过一些极端的手段,”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酒精,药物,危险的极限运动……我想找到任何能让我重新感受到强烈情绪的东西,哪怕是痛苦也好。但都没有用。我的身体像一台被设定了恒温程序的机器,永远保持着那种不好不坏的、温吞的平静。而我的灵魂,就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一点点变得麻木,僵硬。”
他的描述,比马库斯·科普勒那种近乎失语的平静,更加鲜活,也更加令人心碎。陈建宇能感受到他内心那种因为失去而产生的巨大空洞和强烈的自我否定。
“我们能理解您的痛苦,科瓦奇先生。”陈建宇的语气带着同情,“‘LX-001’的设计目标,正是希望能部分恢复您所失去的这些感知能力,特别是……与情感和欲望相关的神经功能。但是,”他再次强调,“这仅仅是我们的理论假设和初步的动物实验结果。在人体上,它可能会完全无效,甚至……可能会引发一些我们无法预料的副作用。”
他示意李伟将一份更为详尽的、针对“LX-001”一期临床试验的风险告知书和知情同意书递给科瓦奇。这份文件比马库斯签署的那份更加厚重,里面不仅列举了所有可预见的风险,还特别强调了“首次人体试验”的极端不确定性,以及在发生严重不良事件时的应急预案和受试者权益保障条款。
“我希望您能花足够的时间,仔细阅读这份文件,科瓦奇先生。”陈建宇郑重地说道,“我们不希望您在任何信息不对称或压力之下做出决定。如果您有任何疑问,我和我的团队都会在这里为您详细解答。您甚至可以寻求独立的法律和医学咨询。这关系到您的健康和安全,我们必须确保您是在完全知情和自愿的前提下,做出最终的选择。”
科瓦奇接过文件,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陈建宇,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谢谢您,陈博士。”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明白。我会认真阅读。但说实话,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如果你们的药物,能让我重新感受到哪怕一丝真正的‘活着’的感觉,那么,所有的风险,我都愿意承担。”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科瓦奇在一位勒忒公司指派的独立医学顾问的陪同下,逐字逐句地阅读了那份厚重的知情同意书。陈建宇和李伟没有打扰他,只是在隔壁的办公室静静等待。他们知道,这个决定对科瓦奇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科瓦奇再次走进会客室时,他的眼神显得异常疲惫,但某种决绝的光芒却在他的眼底燃烧。
“陈博士,”他将签好字的文件递给陈建宇,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陈建宇接过文件,心中百感交集。他看着眼前这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志愿者,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这不仅仅是一场科学实验,更是一场对人性的救赎与考验。
“好吧,科瓦奇先生。”陈建宇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感谢您的信任与勇气。勒忒公司和我的团队,将竭尽全力,确保您的安全,并对您的健康负责到底。”
简单的寒暄后,亚历山大·科瓦奇被带入了与之前马库斯·科普勒使用过的同一间临床观察病房。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他将在这里接受全面的生理基线检查,以确保他的身体状况符合“LX-001”首次人体注射的标准。
一切检查结果正常。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在勒忒公司伦理委员会代表、独立医学观察员以及项目组核心成员的共同见证下,陈建宇亲自从药品冷藏库中取出了那支编号为“LX-001-A001”的药剂。
淡黄色的液体在无菌注射器中微微晃动,像一滴浓缩的晨曦,承载着无数的未知与期盼。
李伟负责进行静脉穿刺,他的手法精准而稳定,很快便将留置针头顺利植入科瓦奇手臂的静脉中。
“科瓦奇先生,我们即将开始注射‘LX-001’的起始剂量。”陈建宇的声音平静,试图缓解科瓦奇可能存在的紧张情绪,“整个过程会非常缓慢,大约持续一个小时。我们会密切监测您的所有生命体征。如果您在任何时候感到任何不适,请立刻告诉我们。”
科瓦奇躺在病床上,手臂上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等待。
陈建宇向李伟示意。
李伟熟练地将装有“LX-001”的注射器连接到输液泵上,设定好精确的流速。随着输液泵轻微的转动声,那淡黄色的液体,开始一滴一滴地,缓慢而持续地,融入亚历山大·科瓦奇的血液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些不断跳动的监测数据和科瓦奇平静的脸庞上。控制室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落针可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异常缓慢。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LX-001”的起始剂量,在输液泵的精确控制下,缓缓注入亚历山大·科瓦奇的体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临床观察病房内,除了仪器运作的微弱声响,安静得几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陈建宇和李伟并肩站在中央控制室的单向玻璃后,目光紧锁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生理数据流,以及病房内科瓦奇那平静的脸庞。他们身后,是几位项目组的核心研究员和一位经验丰富的急救科医生——这是勒忒公司为确保临床试验绝对安全而特别安排的。
一个小时的注射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期待中,显得异常漫长。
科瓦奇的生命体征始终保持平稳。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呼吸频率……所有的基础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小幅波动,没有出现任何药物不良反应的迹象。这让团队成员们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起始剂量下,“LX-001”的急性毒性风险似乎得到了控制。
注射完成后,科瓦奇留在了观察病房,接受持续的生理监测和定期的神经功能评估。按照一期临床试验方案,团队需要在接下来的24至72小时内,密切观察药物在他体内的代谢情况、潜在的短期副作用,以及——也是最关键的——是否能观察到任何预期的“功能恢复”迹象。
最初的几个小时,一切如常。科瓦奇除了感觉有些轻微的疲倦外,并没有报告任何特殊的不适。他的情绪状态,也和注射前一样,平静而略显疏离。
然而,在注射完成约六个小时后,当团队按照方案,准备对他进行第一次初步的“情感与欲望唤醒”测试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测试方案与之前针对马库斯·科普勒的类似,首先是尝试通过播放性刺激视频观察其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应。
当研究人员通过病房内的屏幕,开始播放短片时,异变陡生。
原本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的科瓦奇,身体突然微微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接在他身上的生理监测仪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他的心率和血压在短时间内快速攀升。
“怎么回事?”陈建宇立刻警觉起来,通过内部通讯系统向病房内的观察护士问道。
“科瓦奇先生说……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屏幕上,科瓦奇的表情开始扭曲,他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痛苦而突起。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立刻停止视觉和听觉刺激!”陈建宇当机立断,下达指令,“急救医生准备!”
刺激源被切断,但科瓦奇的状况并没有好转。他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呼吸也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喉咙里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痛……好痛……”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哪里痛?科普勒先生,能告诉我们是哪里痛吗?”病房内的急救科医生立刻上前,试图安抚他,并进行初步检查。
“说不清楚……到处都痛……脑袋里……身体里……像有……有无数根针在扎……在烧……”科瓦奇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胡乱地抓挠着床单,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陷其中。他的眼睛猛地睁开,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极致的痛苦,仿佛正在经历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酷刑。
中央控制室内,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所有的研究员都惊呆了,他们从未预料到“LX-001”会引发如此剧烈、如此怪异的疼痛反应。屏幕上的生理数据曲线像失控的野马般疯狂跳动,心率飙升到每分钟160次以上,血压也达到了危险的临界值。脑电图显示,他的大脑皮层出现了大量异常的棘波和尖波,这通常是癫痫发作或严重神经功能紊乱的征兆。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位年轻的研究员失声惊呼,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药物的毒理测试和动物实验中,从未出现过这种……这种神经性剧痛的反应啊!”
陈建宇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地盯着屏幕,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找到一丝合理的解释。是药物的某种未知组分引发了超敏反应?还是“LX-001”与科瓦奇体内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改造过的神经系统,发生了某种灾难性的、无法预测的相互作用?
“快!吗啡!静脉注射!”急救科医生果断下达指令,他的声音打破了控制室的死寂。面对这种不明原因的、等级极高的剧痛,除了强效的阿片类镇痛药,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护士立刻从急救箱中取出吗啡注射液,熟练地进行静脉推注。
在吗啡的作用下,科瓦奇那剧烈的、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的疼痛,终于开始缓慢地消退。他那因为极致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渐渐舒缓下来,急促的喘息也逐渐平复。但他的身体依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恐惧和深深的疲惫。大量的汗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和床单,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疼痛……缓解了吗?”陈建宇通过通讯器,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道,但他握着话筒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病房内的急救医生检查了科瓦奇的瞳孔和神经反射,确认其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后,回答道:“初步缓解了,博士。但病人现在的状态非常虚弱,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我建议立刻终止所有实验性干预,转入密切的生命支持和对症治疗。”
“同意。”陈建宇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立刻终止本次临床试验。所有人员,密切关注科瓦奇先生的后续状况,确保他的生命安全。李伟,你负责封存所有剩余的‘LX-001’药剂和相关的实验记录,等待进一步的调查。其他人员,立刻整理所有监测数据,我们需要尽快找出问题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场突发的地震,瞬间摧毁了项目组之前所有的乐观预期和精心部署。原本寄予厚望的“凤凰火羽”,在第一次展翅飞翔的瞬间,便遭遇了残酷的折翼。希望的微光,在刹那间被更深沉、更令人恐惧的黑暗所吞噬。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失落和深深的自责。他们知道,这次Ⅰ期临床试验的灾难性开局,不仅仅意味着“LX-001”的未来蒙上了浓重的阴影,更可能对整个“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的研究,乃至勒忒公司的声誉,都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陈建宇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看着单向玻璃后,那个在吗啡作用下渐渐陷入昏睡的志愿者,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是他,再一次,将一个无辜的生命,推向了未知的深渊。
“凤凰火羽”……难道,这羽毛上燃烧的,并非希望的火焰,而是……地狱的业火?
在吗啡的强效镇痛作用下,亚历山大·科瓦奇那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身体和精神,终于暂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他陷入了深深的、近乎昏迷的睡眠,苍白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未干的汗渍和深深的恐惧。病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生命体征监测仪上平稳下来的曲线,此刻在陈建宇和团队成员眼中,却像是一份无声的判决书。
“LX-001”的首次人体试验,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灾难性的方式,宣告了失败。
根据勒忒公司制定的临床试验紧急中止预案,项目组立刻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先,科瓦奇的身体状况被置于最高级别的医疗监护之下。除了项目组原有的急救医生,勒忒公司还紧急从慕尼黑大学附属医院调来了神经内科和疼痛科的资深专家,共同对科瓦奇的状况进行会诊,并制定后续的治疗和观察方案。幸运的是,由于“LX-001”的给药剂量非常小,且注射时间不长,在吗啡的镇痛效果逐渐消退后,科瓦奇并没有出现进一步的生理功能恶化。那种恐怖的、遍布全身的神经性剧痛,在最初的爆发之后,也奇迹般地没有再次复发,只是留下了一种弥漫性的、酸胀的身体不适感,以及精神上的巨大创伤。
其次,所有与“LX-001”相关的实验材料、剩余药剂、以及本次试验的全部原始数据,都被李伟亲自带队进行了封存和备份。勒忒公司的安全部门和独立伦理监督委员会也派员进驻,对整个实验流程和数据记录进行了初步的核查,以确保没有违规操作和信息遗漏。
再次,陈建宇立刻组织核心团队成员,包括李伟、几位资深的药理学家、生物信息学分析师,以及外聘的神经科学家顾问,召开紧急技术分析会议。他们需要尽快从科瓦奇在剧痛发作期间记录下的海量生理数据——包括脑电图、神经递质水平变化、炎症因子释放、自主神经系统反应等——中,找到导致这次严重不良事件的可能原因。
会议室的白板上,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分子式、信号通路图和理论假设。气氛凝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沮丧。
“从脑电图的棘波和尖波放电模式来看,科瓦奇先生经历的,很可能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药物诱导的全面性神经元过度兴奋,类似于癫痫持续状态,但其疼痛的剧烈程度和弥漫性,又远超普通的癫痫发作。”一位神经内科顾问分析道,眉头紧锁,“这种疼痛似乎并非来源于单一的神经末梢或传导通路,更像是……整个中枢神经系统的感知和调控功能发生了灾难性的紊乱。”
“‘LX-001’的三种组分,在动物实验的安全性评估中,单独使用或联合使用,都没有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神经毒性。”一位负责药理分析的研究员困惑地说,“我们甚至在非人灵长类动物身上进行过远超临床剂量的给药测试,观察到的也只是一些轻微的镇静或行为改变,从未有过这种……毁灭性的疼痛反应。”
“会不会是……‘LX-001’与科瓦奇先生体内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改造过的神经系统,产生了某种我们未能预料到的、灾难性的‘交叉火力’?”李伟提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他的目光在复杂的信号通路图上游移,试图找到那个可能被忽略的关键节点。
“‘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核心机制之一,就是对神经元细胞的表观遗传状态和离子通道表达谱进行深度的、长期的重编程,以达到‘净化’情感和欲望的目的。”李伟继续分析道,“它可能已经将神经系统调整到一个非常特殊的、亚临界的平衡状态。而‘LX-001’中的某些成分,原本是想去‘唤醒’那些被抑制的功能,却可能意外地打破了这种由‘火种’建立的病理性平衡,导致了神经信号的雪崩式失控。”
陈建宇的脸色愈发凝重。李伟的这个猜想,虽然听起来可怕,却似乎最能解释眼前这无法理解的现象。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LX-001”本身的安全性问题,更是“普罗米修斯之火”那深不可测的、如同“黑箱”般的内在逻辑。他们试图修复一个被魔改过的系统,结果却可能触发了系统更深层的、毁灭性的“反噬”。
“我们必须立刻对科瓦奇先生在疼痛发作期间的血液和脑脊液样本,进行全面的生物标记物分析。”陈建宇果断下令,“重点检测与神经兴奋性毒性、炎症风暴、以及神经肽异常释放相关的指标。同时,将‘LX-001’的三种组分,分别或组合,与取自‘火种’影响者的神经细胞模型进行体外共培养,观察是否能复现类似的毒性反应。”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项检测结果,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团队成员的心头。
在吗啡的药效完全过去,并经过数小时的密切观察,确认科瓦奇的生命体征稳定、剧痛没有复发后,陈建宇在李伟和一位心理医生的陪同下,再次走进了他的病房。他需要与这位勇敢的志愿者进行一次艰难的、却又至关重要的谈话。
科瓦奇斜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看到陈建宇进来,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中,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科瓦奇先生,您现在感觉怎么样?”陈建宇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轻柔,充满了歉意。
“好多了,博士。”科瓦奇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那种……那种要命的痛,没有再来了。只是身体还是感觉很……很空,很累。”
“我很抱歉,科瓦奇先生。”陈建宇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愧疚,“我们没有预料到‘LX-001’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反应。这是我们的失误,我们对此负有全部责任。”
科瓦奇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摇了摇头:“不怪你们,博士。我签署了知情同意书,我知道这是一场赌博。只是……我没想到,代价会是这样的。”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您能……能具体描述一下那种疼痛的感觉吗?”陈建宇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有些残忍,但为了找出原因,他必须尽可能多地了解科瓦奇的主观体验。“这对我们分析问题至关重要。”
科瓦奇闭上眼睛,仿佛不愿意再次回忆那恐怖的经历。他的眉头因为痛苦的记忆而再次纠结起来,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后怕:“那是一种……我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博士。也希望永远不要再体验第二次。”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耳边低语,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它不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头痛、牙痛或者哪里受伤的痛。那种痛,你至少能找到一个具体的位置,能感觉到它的边界。但这个……它没有边界,没有源头,它无处不在。”
“它像……像有无数烧红的、带着倒钩的细针,从我的骨头缝里,从我的神经末梢,从我的大脑深处,同时向外炸开。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每一条神经都在燃烧。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痛楚是如何一寸寸地吞噬我,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昏过去都做不到。”
“我生过很多病,也受过不少伤,我自认为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科瓦奇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因为之前的剧痛而留下了深深的抓痕,“但那种痛……它超越了生理的极限,它直接攻击你的意志,让你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我当时……我当时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陈建宇和李伟静静地听着,心中都感到一阵阵的发冷。他们都是顶尖的科学家,习惯于用理性的数据和逻辑来分析问题。但此刻,科瓦奇用最朴素、也最真实的语言所描述的这种“存在性剧痛”,却让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源于感同身受的恐惧。
“我妻子……她生我们女儿的时候,难产,痛了十几个小时。”科瓦奇的眼神飘向窗外,声音中带着一丝恍惚,“我当时在产房外,听着她的哭喊,心都碎了。我以为,那已经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的极限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对陈建宇说:“博士,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你们的药,在我身上引发的那种痛,比我妻子分娩时的痛,还要剧烈,还要……绝望。至少,她知道她在为什么而痛,她的痛苦,是为了迎接一个新的生命。而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痛,那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仿佛要将你彻底碾碎的折磨。”
“疼痛等级超越女性分娩的最高记录……”这个结论,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砸在了陈建宇的心上。他想起了那些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的零星报告中,也曾有用户提到过一些难以名状的、游走性的神经痛,但从未有过如此剧烈、如此具有毁灭性的案例。
难道,“LX-001”非但没能唤醒那些沉睡的情感,反而……激活了某种被“火种”深度压抑的、潜在的“痛苦程序”?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目前所有理论模型的解释范围。
“非常感谢您,科瓦奇先生,感谢您如此坦诚地告诉我们这些。”陈建宇的声音充满了沉重,“您的这些描述,对我们至关重要。我们会立刻组织专家,对您的情况进行最全面的分析,并为您提供一切必要的医疗支持和后续的健康监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亚历山大·科瓦奇在勒忒的临床观察病房又住了一周。幸运的是,那种恐怖的剧痛没有再次出现。在停用了所有实验性药物,并给予了充分的营养支持和心理疏导后,他的身体状况逐渐恢复到了接受“LX-001”之前的基线水平——也就是那种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所塑造的、情感淡漠、欲望缺失的“寂静”状态。
只是,他的眼神中,除了原有的空洞和渴望,又多了一层难以磨灭的、对未知痛苦的深深恐惧。
一周后,在确认科瓦奇的各项生理指标稳定,且没有出现其他并发症后,勒忒公司按照协议,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并支付了那笔异常丰厚的补偿金。
陈建宇和李伟亲自将他送到临床中心的门口。
“科瓦奇先生,再次感谢您的参与。后续我们会定期对您进行健康回访。如果您的身体出现任何不适,请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们。”陈建宇叮嘱道。
科瓦奇点了点头,接过自己的行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谢谢你们,博士,李博士。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我还是……感谢你们给了我一次尝试的机会。”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默默地离开了。看着他那略显佝偻的、孤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陈建宇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遗憾,有对科学未知领域的深深敬畏,也有一丝……几乎要被彻底浇灭的希望。
“凤凰火羽”……在第一次试图展翅的瞬间,便被残酷的现实,折断了翅膀。
亚历山大·科瓦奇的离开,像一记无声的重锤,敲碎了“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所有成员心中那点燃不久的希望火苗。临床观察中心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仪器屏幕上闪烁的冰冷数据,仿佛都在嘲笑着他们之前的乐观与努力。
“LX-001”,那被寄予厚望的“凤凰火羽”,在首次人体试验中便遭遇了如此惨烈的失败,这给整个团队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在科瓦奇离开后的当天下午,陈建宇主持召开了一次全体紧急会议。会议室里,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疲惫、沮丧和深深的困惑。白板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科瓦奇从注射“LX-001”到剧痛发作、再到吗啡镇痛后恢复的全部生理数据和临床观察记录。
“各位,”陈建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环视着一张张失落的面孔,“我知道,这次的事件让大家备受打击。我们投入了三个月的心血,最终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灾难性的结果。作为项目的负责人,我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自责:“我们可能……过于急于求成了。在动物模型上看到的那些微弱的积极信号,或许并不足以支持我们如此快地进入人体试验。我们对‘LX-001’与‘普罗米修斯之火’在人体内复杂相互作用的理解,依然停留在非常表面的层次。”
“博士,这不能完全怪您。”李伟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但眼神中依然保持着一份科学家特有的冷静与理性。“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方案的制定和风险评估。而且,在临床前研究阶段,‘LX-001’确实没有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神经毒性。科瓦奇先生所经历的那种极端疼痛,其发生机制……非常诡异,超出了我们现有的药理学认知。”
“李博士说得对。”另一位负责数据分析的神经科学家也附和道,“我们对科瓦奇先生在疼痛发作期间采集的生物样本进行了初步分析。血液中的炎症因子水平确实有显著升高,特别是与神经性疼痛相关的几种细胞因子,如TNF-α和IL-6。但这些指标的升高,似乎更多的是剧痛‘之后’的应激反应,而非直接的‘原因’。我们没有检测到明确的、能够直接导致如此大范围、高强度神经元过度兴奋的毒性代谢产物或免疫复合物。”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陈建宇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感觉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是‘LX-001’的某种成分,在‘火种’改造过的人体环境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学转化?还是……它激活了某种被‘火种’深度抑制的、但一旦被不当唤醒就会产生毁灭性后果的‘休眠程序’?”
讨论持续了数个小时,但依然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每一个可能的方向,都像是一条通往更深迷宫的岔路。团队成员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迷茫。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科学上的难题,更像是一个充满了恶意和嘲讽的、来自“普罗米修斯之火”本身的挑战。
“我们现在掌握的数据太少了。”最终,李伟打破了僵局,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在没有更深入的分子机制研究和更精密的生物标记物分析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我建议,我们暂停所有后续的人体试验计划,将工作重心重新转回到实验室。我们需要对‘LX-001’的每一种成分,以及它们可能的代谢产物,在不同浓度的‘火种’影响下的神经细胞模型中,进行更细致、更全面的毒理学和作用机制研究。”
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在经历了如此惨痛的失败后,没有人再敢轻易尝试新的人体试验。
陈建宇疲惫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血丝:“我同意。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在彻底搞清楚这次严重不良事件的原因之前,‘LX-001’绝不能再用于人体。相关的基础研究,由李伟你来主导,调动所有必要的资源,务必……务必找到问题所在。”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着会议室里一张张失落而疲惫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这次的失败,对团队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连续数月的鏖战,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结果,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
“各位,”陈建宇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沮丧,很失望,甚至可能……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了怀疑。但是,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其狡猾的‘敌人’。任何一场艰难的战役,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失败,是科研的常态。重要的是,我们能从失败中学到什么,以及……我们是否还有勇气,从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他的话语,并没有让会议室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起来,但至少,驱散了些许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
会议结束后,陈建宇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任由窗外慕尼黑的城市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从极乐公司的惊天阴谋,到勒忒公司的希望重燃,再到“凤凰火羽”的悲壮折翼……他的人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希望与绝望的两极之间,反复抛掷。
他想起了马库斯·科普勒,想起了亚历山大·科瓦奇,想起了千千万万个在“大寂静”中沉默的灵魂。他肩上的责任,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巨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去挑战芬奇那个“完美”的造物?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找到那把钥匙,去重新开启人类失落的情感与欲望?
或许……他真的累了。需要暂时停下来,喘口气,重新审视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第二天一早,陈建宇向卡尔·施耐德博士提交了一份关于“LX-001”临床试验严重不良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以及后续的研究调整方案。在报告的最后,他附上了一份个人的休假申请。
“施耐德博士,”陈建宇在施耐德的办公室里,语气平静地说道,“这次的事件,对我个人和整个团队的冲击都非常大。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反思我们工作中的问题,也……重新积蓄一些力量。我希望能暂时离开公司一段时间,回家休整一下。”
施耐德博士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憔悴、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血丝的顶尖科学家,心中也充满了理解和惋惜。他深知陈建宇在这段时间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建宇,”施耐德博士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关切,“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这次的挫折,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沉重的。勒忒公司感谢你和你的团队在这段时间里所付出的一切。你需要休息,这是毫无疑问的。假期没有问题,你需要多久都可以。工作上的事情,暂时可以交给李伟博士负责,我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好后续的基础研究。”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只是,建宇,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一蹶不振。科学的道路本就充满了未知与失败。勒忒公司对‘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的信心和支持,不会因为这次的挫折而动摇。我们依然相信,你是带领我们最终找到解决方案的最佳人选。好好休息,调整好状态,我们……等你回来。”
陈建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失败后,施耐德博士和勒忒公司依然能够给予他这样的理解和支持,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珍贵。
“谢谢您,施耐德博士。”陈建宇点了点头,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我不会放弃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离开施耐德博士的办公室,陈建宇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来到了项目组的实验室。他需要和李伟交代一下后续的工作。
实验室里,气氛依旧有些低迷,但研究员们已经重新投入到了紧张的数据分析和实验准备中。看到陈建宇进来,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博士,您……”李伟迎上前来,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
“我跟施耐德博士申请了休假,准备回家休息一段时间。”陈建宇平静地说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项目组的工作,暂时由你全权负责。重点是彻底查清这次‘LX-001’严重不良事件的原因,在确保绝对安全之前,不要再考虑任何新的人体试验。”
李伟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您放心,博士。我会带领团队,继续深入研究。我们一定会找到问题所在。”
陈建宇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而沉稳的伙伴,心中充满了信任。他知道,即使自己暂时离开,李伟也一定能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扛起来。
“我相信你。”陈建宇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持联系。有任何重要的进展,随时通知我。”
“一定。”
简单的交代之后,陈建宇没有再多做停留。他默默地收拾了办公室里一些私人物品,然后便驱车离开了勒忒生物制药。
车子行驶在返回瑞士的公路上,窗外是巴伐利亚明媚的田园风光。但陈建宇的心,却像被浓雾笼罩的阿尔卑斯雪山,沉重而迷茫。
他不知道,这次的“归家”,究竟是一段短暂的休整,还是一场漫长的、没有归期的放逐。
“凤凰火羽”的折翼,不仅让他对解药的研发陷入了更深的困境,也让他对自己坚守多年的科学信仰,产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动摇。
他需要时间,去舔舐伤口,去积蓄力量,更重要的,是去重新寻找……那在黑暗中指引他前行的、不灭的微光。